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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紫禁城外雪霁初晴,晨光洒在琉璃瓦上,泛出冷冽的银辉。乾清宫西壁那幅“天下兴亡,匹妇有责”的御笔匾额,在日光映照下熠熠生辉,仿佛一道无声的昭告,悬于帝国权力之巅。
朱由检立于窗前,手中握着一份新呈上来的塘报:登州孔有德已遣使进京谢恩,献辽东边情图三卷、战船图样五幅,并奏称“愿为陛下镇海疆,清奸佞”。皇帝默然良久,终将塘报置于案头,轻叹道:“此人虽跋扈,却尚知忠义二字。”
他转身望向殿角铜鼎中袅袅升起的香烟,忽然问道:“柳如是……当真再无消息?”
身旁太监低头回禀:“回陛下,锦衣卫密探遍查南北驿站、漕运码头,皆无所获。只闻通州老漕工言,正月十九夜曾见一素衣女子独坐河岸,对月焚纸,其火不红而青,燃尽后化作灰蝶,随风北去。”
朱由检闻言微怔,随即苦笑:“焚纸成蝶?怕是百姓编来神化她的罢。可若这世间真有魂魄不灭之理,那她的一缕精魄,大约也早已飞入千家万户的口耳之间了。”
话音未落,黄道周急步入殿,手持一封八百里加急军报送至御前:“陛下!辽东急报??建奴皇太极已于正月初七称帝,国号‘大清’,改元崇德,设六部、开科举,更遣多尔衮率铁骑两万攻掠察哈尔,林丹汗败走青海。边镇连番告急,宣府、大同均已戒严!”
殿内空气骤然凝滞。
朱由检接过军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缓缓展开,目光扫过那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文字,最终停驻于末尾一句:“奴酋扬言:‘明廷腐朽如朽木,不劳我兵,自溃矣。’”
“自溃……”他喃喃重复,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旋即猛然抬头,“传旨兵部:即刻调拨京营精锐一万,增援山海关!令袁崇焕旧部整备器械,修缮宁远、锦州诸堡!另,着户部速筹军饷三十万两,不得延误!”
“陛下!”黄道周跪地叩首,“眼下国库空虚,去岁辽饷专案虽追回白银八万余两,然大多用于补发抚恤、赈济流民,实难再支大军用度。若强行加派,恐激起民变!”
“那就减俸!”朱由检怒声喝道,“朕带头减膳撤乐,亲王以下宗室俸禄减半,文武百官薪俸抽一成充军!宫中脂粉钱、织造费用尽数裁撤!哪怕朕穿粗布衣裳,也要让前线将士吃得上饭!”
黄道周伏地再拜,眼中含泪:“陛下圣明!臣愿捐全年俸禄,以助边事!”
君臣相对无言,唯有窗外寒风吹动檐铃,叮咚作响,似为江山悲鸣。
就在此时,一名小太监慌忙奔入:“启奏陛下!南京急信??温体仁在押解途中暴毙!”
朱由检眉头一跳:“如何死的?”
“据押解官回报,昨夜宿于扬州驿馆,今晨发现其口吐黑血,七窍流血而亡。尸身现停放城外义庄,尚未入殓。”
“暴毙?”朱由检冷笑,“好一个暴毙!怕是有人不愿他开口吧。”他冷冷扫视殿内众人,“传旨:封锁消息,不准妄议。命锦衣卫即刻接管尸体,彻查死因,若有徇私隐瞒者,一律按谋逆论处!”
“遵旨!”太监领命退下。
然而谁都明白,这一场清算,才刚刚撕开一角。温体仁虽死,但他背后那张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依旧深埋于庙堂之下。钱龙锡贬为庶民,然其门生故吏遍布江南;崔呈秀余党隐匿于六部之中,伺机反扑;就连宫中司礼监几位秉笔太监,也被查出收受“香火捐”,只是证据不足,暂未动弹。
更令人忧心的是,地方藩镇的态度正在悄然变化。
腊月间还唯唯诺诺的孔有德,如今竟敢公然扣押朝廷使者,索要军械清单方才放行;陕西总兵曹文诏上疏直言:“士卒三年未领足饷,每斗米价涨至二钱五分,民多易子而食”,并请求“先发粮后听调”;就连一向忠谨的左良玉也在湖广暗中扩军,招募流寇数千,号称“义勇营”。
这一切,都像一根根细丝,缠绕着大明这棵将倾的大树,越收越紧。
而在这风雨飘摇之际,那个曾点燃烈焰的女子,却如烟云般消散于天地之间。
***
通州运河畔,春冰初融。
一座荒废多年的土地庙静静伫立在河湾深处,杂草丛生,蛛网密布。庙门半掩,门楣上依稀可见斑驳墨迹:“贞节可表,义烈堪旌”。
庙内供桌之上,摆着一只粗瓷碗,碗中插着三支已燃尽的线香。地上铺着半块破席,角落里堆着几件旧衣,一本翻烂的《资治通鉴》静静躺在尘土中,书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梅花瓣。
忽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披着灰布斗篷的老妇人提篮而来,将一碗热粥放在供桌前,低声说道:“姑娘,我又来了。”
她是当年救过柳如是的老绣娘,名叫沈氏,本是苏州人,早年丈夫死于织造局苛役,自己靠替人缝补度日。那一夜她冒死藏匿柳如是,事后被东厂抄家驱逐,只得沿运河南下乞讨为生。但她始终记得那双眼睛??清亮、坚定,像是能烧穿黑暗的眼睛。
“他们说你死了,”她一边抹泪一边说着,“可我不信。你那样的人,怎么会死?你是风,是火,是天上不肯落下的星。”
她从篮中取出一方红布,轻轻盖在那本《资治通鉴》上,如同覆棺。
“杭州那边传来消息,陈子龙办了个‘清议书院’,专门讲你写的那些文章。孩子们背你的诗,唱你的歌。连山东来的贩盐汉子都说,他们船上贴着你的画像,说是‘保平安’。”
她顿了顿,声音哽咽:“姑娘,你说你要做一面镜子,可现在,你已经是千万人心中的灯了。”
说完,她合十跪拜,默默离去。
残阳如血,洒在破庙门前。一阵风吹过,掀开红布一角,露出书中一页批注,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
>“史者,非独记帝王将相之事也。
>若无百姓之痛,则史为虚文;
>若无女子之声,则史为偏见。
>我虽不能列名青史,然愿以血泪为墨,补此千年之缺。”
***
与此同时,北京城南一条陋巷深处,一间不起眼的茶肆悄然开张。
门楣无匾,仅挂一盏素纱灯笼,上书两个小字:“如是”。
店主是个蒙面女子,终日不出后堂,但从不接客茶水,反倒每日清晨派人往各衙门口送一份油印小报,名为《京报摘钞》,内容皆为朝政动态、民间疾苦、边关战讯,甚至包括某些官员私德丑闻。因其消息灵通、文笔犀利,竟在短短十日内传遍九卿之家,连内阁大学士都私下派人求购。
有人猜测,这“如是茶肆”背后,便是那位失踪的秦淮奇女子。
但无人知晓,真正主持此事的,是一位年轻僧人。
他法号“了尘”,原是栖霞山尼庵中一名杂役沙弥,那日正是他亲手将柳如是的最后一封信送往北京。后来他在庵中发现一部残卷,乃柳如是留下的手稿汇编,题为《醒世录》。他读罢痛哭流涕,遂还俗离山,带着这部书辗转北上,誓要将其思想播撒于天下。
他在茶肆后院设了一间“讲经堂”,每晚召集穷困书生、退役老兵、市井商贩前来听讲。不讲佛法,只讲三件事:一曰“民本”,二曰“实学”,三曰“清议”。
他说:“柳先生虽为女子,却比万千男儿更有肝胆。她告诉我们,读书不是为了做官,而是为了明理;说话不是为了讨好,而是为了说真话。”
渐渐地,这条陋巷成了京城最热闹的地方。有人来听讲,有人来投稿,更有江湖游侠主动担任护卫,防止东厂破坏。
直到某日黄昏,一辆朱轮华盖马车停在茶肆门前。
车帘掀开,走出一位身穿蟒袍的老者??竟是已被革职的钱谦益!
他拄杖缓步走入茶肆,众人哗然避让。他却不恼,径直走到讲台前,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双手奉上:“这是我三十年来所藏邸报、奏疏、私信之精华,尽录权贵勾结、财政糜烂之实证。今日献于此地,愿交由‘如是’之名下,公之于众。”
全场寂静。
片刻后,掌声雷动。
钱谦益转身欲走,却被一名青年拦住:“钱大人!您为何至此?不怕被人说是沽名钓誉?”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盏写着“如是”的灯笼,淡淡道:“因为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人可以一时糊涂,但不能一辈子装睡。那个女子用一封信逼我赴京,是要我用自己的耻辱,去唤醒更多人的良知。我若不来,便真是个死人了。”
说罢,他拄杖而去,背影苍老却挺直。
***
三月十五,清明刚过。
江南细雨绵绵,西湖烟波浩渺。
一艘画舫缓缓驶入湖心,船头立着一名白衣男子,手持竹简,朗声诵读:
>“妾本薄命人,奈何知兴亡?
>一纸能倾城,何必仗刀枪。
>不求身后名,但求眼前亮。
>若得清平世,死亦胜封王。”
这是陈子龙在杭州举办的“癸亥诗会”,邀请四方文士共祭柳如是之志。岸边已有数百人聚集,手持白菊,齐声应和。
忽然,天空裂开一道缝隙,阳光穿透乌云,洒在湖面之上,金光万点,宛如星河倒坠。
一名孩童指着湖心惊呼:“看!船上有影子!两个人的影子!”
众人凝神望去,果见画舫甲板之上,除了陈子龙之外,竟似另有女子身影,披纱执笔,临风而立,仿佛正在书写什么。
刹那间,风雨顿歇,群鸟齐鸣。
自此以后,每逢三月十五,西湖必现此景。百姓传言:那是柳如是的魂魄归来,仍在继续她未写完的文章。
***
而在遥远的西北边陲,甘肃凉州。
一名戴斗笠的旅人牵马走过戈壁,腰间挂着一只皮囊,里面装着一本破旧的小册子。他走进一家驿站歇脚,店家问他从何处来。
他饮了一口粗茶,答:“从江南来。”
“江南好啊,听说出了个奇女子,叫柳如是,敢骂宰相,敢烧账册。”店家笑着搭话。
旅人点点头,从怀中掏出那本小册子,轻轻放在桌上。封面写着四个字:《江南虫豸录》。
“我就是给她送这本书的人。”他说,“我已经走了三个月,穿过七个省,经过四十三座城,把这本书送到九十七个人手里。下一个目的地是嘉峪关,我要让守边的每一个士兵都看到它。”
店家怔住:“值得吗?冒这么大风险?”
旅人望向远方黄沙漫天的horizon,缓缓道:“你知道吗?在苏州的时候,我原是个赌徒,偷鸡摸狗,活得不像个人。可当我第一次读到她的文字,我才明白??原来我也算是个人,也有资格恨不公,也有权利说真话。”
他站起身,牵马出门,临行前留下一句话:
“有些人死了,可她的话还在走。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传下去,这场火,就不会熄。”
风起,黄沙滚滚,他的身影渐渐模糊,唯有那本书静静留在桌上,被一缕阳光照亮。
书页翻动,恰好停在最后一页,上面抄着一首无名诗:
>“生不愿封万户侯,亦不愿读万卷书。
>但愿一眼识乾坤,不负红颜半世愁。
>纵使身陷风尘里,心比男儿更刚柔。
>若问此生何所求?山河无恙,百姓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