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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停歇后的第七日，燕京迎来了久违的晴光。阳光洒在皇陵残破的琉璃瓦上，折射出斑驳金芒，仿佛为这片曾被怨气浸染的土地镀上了一层新生的希望。沈羡没有立即返回神都，而是留在了幽州，在城西一座废弃的义学旧址中住了下来。
那是一间低矮的土屋，墙皮剥落，梁木倾斜，唯有院中一株老梅尚存生机，枝头竟绽开了几朵淡粉小花。他每日清晨扫地、挑水、生火煮粥，午后则坐在檐下翻阅各地送来的文报与学子书信。有人问他为何不回朝主持大局，他只笑笑：“真正的改革不在庙堂宣诏，而在民间读书声起。”
消息传开后，起初是附近的贫寒童子悄悄靠近，在窗外偷听他讲《论语》中的“有教无类”；后来是流落街头的落第举人登门求问，眼中含泪地说：“大人，我们不是不想忠君爱国，只是从前没人告诉我们，我们也配。”再后来，连那些曾高呼“南学篡统”的北地老儒也悄然前来，站在远处默默聆听，直至某日终于忍不住开口辩论。
那一夜，土屋内外围满了人，火把映照着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脸庞。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子拄杖而立，声音颤抖：“你说废除南北壁垒，可三百年的恩怨岂是一纸诏书能解？我瑞族士子世代被贬、科场受压，多少英才埋骨荒原？你一句‘共治天下’，就想抹去血泪？”
沈羡起身，向他深深一揖。
“您说得对。”他说，“我不该想抹去血泪。因为遗忘才是最大的背叛。我们应当记住??记住每一个未能金榜题名的名字，记住每一封石沉大海的策论，记住母亲在村口等儿子归来时望穿秋水的眼眸。”
他转身从箱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封面上写着《遗才录》三字。
“这是我命玄武台历时三个月整理的名单。”他翻开一页，轻声念道：“赵元礼，幽州人，二十岁中乡试第一，因户籍属‘北籍’，殿试前夜遭人举报舞弊，查无实据仍黜落；李婉儿，代郡女童，九岁能作诗，十五岁写《平戎策》，却被拒于女学之外，今已病逝；王承业，戍边军卒之子，自学成才，七次赴考皆因‘出身卑微’不得入闱……这样的名字，共有三千六百二十一人。”
全场寂静。
“他们不是失败者。”沈羡的声音低沉却坚定，“他们是制度的牺牲品，是我们这个国家亏欠的人。今日我在此立誓：凡《遗才录》中人，若尚在世，一律补授功名，授予官职；若已故去，则追赠文林郎，入英烈文臣祠供奉。他们的文章、策论、诗词，将汇编成《大景遗贤集》，刊行全国，永世流传。”
老夫子怔怔望着他，良久，忽然老泪纵横，扑通跪地，叩首三下。
“老朽……错怪你了。”
那一夜，土屋外的火把一直未熄。人们自发传抄《遗才录》，有人诵读亡者遗作，有人低声哭泣，也有人握紧拳头发誓要让自己的孩子走上不同的路。直到东方既白，仍有数十人盘膝而坐，围着沈羡请教学问、探讨新政。
而这一切，都被藏在暗处的一双眼睛看在眼里。
***
三日后，一名自称“青鸾使”的密探潜入义学，将一枚染血的玉符交至沈羡手中。玉符内封存一道神念，来自慕容芷画：
“羡哥哥，西北急报??瑞朝边境大军并未撤退，反而增兵十万。更可怕的是，他们在贺兰山深处挖掘出一座上古祭坛，坛心刻有‘归墟引脉图’，与神都地底封印阵纹完全对应。蔺师兄推演天机，发现对方已在七处镇国文庙地下埋设‘断龙钉’，欲借七大书院学子集体自杀事件激发大规模怨潮，一举冲破归墟之眼的最后防线。”
沈羡握着玉符，指尖微微发颤。
他知道，敌人从未真正败退。文昭死了，贺元同毁了，但那股深埋三百年的仇恨与执念仍在蔓延。他们不再靠武力强攻，而是用绝望杀人??让理想破灭的人自尽，让寒窗苦读的人绝望，让整个北方的文运在无声中枯竭。
这才是最可怕的战争：不流血，却吞噬灵魂。
他当夜便启程返京，临行前将《遗才录》亲手交给那位老夫子。
“请您替我守护它。”他说，“这不是一本书，是一个承诺。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这些名字，文明就不会亡。”
老人双手接过，重重点头：“老夫余生，唯此一事。”
***
半月后，神都?麒麟阁。
沈羡尚未卸下行装，天后已亲至召见。凤辇停于阶下，长公主亲自掀帘，神色凝重。
“七日前，庆州府学十七名学子投井；昨日，凉州女子书院九人焚书自缢；今日晨间，又有河东三十六位老儒联名上书，称‘宁死不受伪朝恩典’，集体绝食于孔庙门前。”她递来一份奏折，“舆情汹涌，百官惶恐。有人说你是罪魁祸首，说你强行推行新政，逼得传统崩坏、士心离散。”
沈羡静静听完，接过奏折翻阅片刻，忽而一笑。
“他们说得没错。”他合上奏折，“是我逼的。但我逼的不是传统，而是腐朽；不是文化，而是枷锁。若仁义可以假借‘传承’之名肆意践踏，那这传承本身，就该被推翻。”
长公主沉默良久，终是轻叹：“可你要如何阻止更多人死去？”
“唯有真相。”他说，“不是由朝廷宣告的真相，而是由活着的人说出的真相。”
次日清晨，一道旨意震动天下：
**“即日起，开设‘百家讲坛’，凡有志者，无论身份贵贱、年龄长幼、南北夷夏，皆可登台演说，畅谈政见、学术、人生。每日辰时开坛，午时收场，全程由翰林院记录成册，名为《民声录》，呈送御前，并刊印发行。”**
第一日，登坛者是一位盲眼诗人，名叫崔明远。他十三岁失明，靠听书记诵千卷典籍，却因残疾不得参加科考。他在坛上吟诵自己所作的《光明赋》，最后一句是：“我虽不见天地色，心中自有日月明。”
万人静听，泪落如雨。
第二日，是一位牧羊少女，来自陇西草原。她穿着粗布衣裳，声音怯懦，却一字一句背出了整部《孟子》。她说：“我想做官，不是为了光宗耀祖，而是想让我们那儿的孩子，也能有一间学堂。”
第三日，是一名年过六旬的老兵。他曾随军北征，亲眼目睹战火如何焚毁村庄、屠戮百姓。他站在台上，嘶吼道：“你们总说‘文武相争’，可真正受害的，从来都是我们这些普通人！我要的不是谁赢谁输，我要的是我的孙子能安心读书，不再提心吊胆过日子！”
每一日，都有新的声音响起。
有人痛斥旧制弊端，有人怀念往昔荣光，也有人质疑新政是否操之过急。但无论立场如何，无人再以“自杀”作为抗议的方式??因为他们终于明白，自己的声音，真的能被听见。
一个月后，河东绝食的老儒们主动结束了抗议。他们在联署信中写道：“吾等固守旧礼，自以为持正，却不觉已成桎梏。今见少年登台，言辞恳切，志向高远，方知大道不止一条。愿放下成见，共谋新局。”
与此同时，七大书院地下埋设的“断龙钉”也被逐一挖出。原来，正是这些讲坛上的言论唤醒了无数沉睡的良知，一些曾参与阴谋的学者悔恨难当，主动向监察院自首，并供出全部布局。
归墟封印得以加固，危机暂时解除。
***
然而，真正的风暴，始终酝酿于无声之处。
四个月后，春雷初响，万物复苏。
沈羡正在主持“遗才特科”殿试监考，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心悸。他扶住案桌，冷汗涔涔而下。怀中的《唐诗三百首》再次自行翻动，最终停在王维《渭城曲》一页。墨字缓缓渗出血丝，凝聚成新句：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不是预警，是诀别。
他猛地抬头，望向西方苍穹??只见天际裂开一道细缝，如同被人用刀划破的布帛，隐隐透出猩红光芒。一股熟悉的气息正从地底深处升起：那是文煞本体即将苏醒的征兆。
“归墟之眼……要开了。”他喃喃道。
当晚，他召集蔺师兄、慕容芷画与天后于麒麟阁密议。
“不能再等了。”他说，“文煞根源在归墟，而开启它的钥匙，不在别处，正是历代帝王私藏的《天子禁典》??那本书中记载着如何以万民信念为薪柴，点燃‘真龙文火’，从而掌控天下文运。”
“你是说？”长公主变色，“历代天子都在偷偷抽取百姓才气，供养皇权？”
“不错。”沈羡点头，“所谓‘君权神授’，不过是披着天命外衣的掠夺。真正的文明之力，本应属于人民，却被少数人垄断千年。如今封印松动，正是因为民心觉醒，信仰转移，导致旧体系反噬自身。”
天后久久不语，最终摘下凤冠，轻轻放在案上。
“朕明白了。”她声音平静，“若要斩断因果，就必须有人站出来，亲手毁掉《天子禁典》，并以身殉道，重铸封印。”
“我去。”沈羡立刻道。
“不行！”慕容芷画猛然抓住他手臂，“你已经用了‘春秋判’三次，折寿三十年！若再入归墟，必死无疑！”
“正因为快死了，才最合适。”他握住她的手，微笑，“封印需要一个承载千万人信念之人献祭生命。而我??恰好是那个被最多人记住名字的人。”
那一夜，他们谁都没有睡。
次日凌晨，沈羡独自走入皇宫秘库，取出了尘封千年的《天子禁典》。那是一部金丝缠绕的巨册，封面镶嵌九颗龙睛宝石，每翻一页，都能听到无数冤魂哀嚎。他将其带到文庙广场，当着百万民众之面，亲手点燃。
火焰升腾之际，他朗声道：
“从今往后，再无天子独掌文运！
知识不属于宫殿，而属于田野；
真理不藏于密室，而生于街头；
文字不再是统治工具，而是照亮黑暗的火把！
我以性命起誓??
宁可身死魂灭，不让文明重回黑夜！”
话音落下，大地震颤。
一道漆黑深渊自文庙地底裂开，狂暴的黑气喷涌而出，化作亿万扭曲文字，组成一只遮天巨眼??归墟之眼，终于睁开！
沈羡纵身跃入其中。
在他消失的最后一瞬，手中仍紧紧攥着那本破旧的《唐诗三百首》。
***
三年后，神都新建了一座无名碑。
碑体通体洁白，无字无铭，唯有一面铜镜嵌于中央。凡有人站于碑前，镜中便会浮现出他们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的模样??或许是父亲，或许是老师，或许只是一个曾在雨中为你撑伞的陌生人。
百姓称之为“心碑”。
每年清明，数百万学子自发前来祭拜。他们不烧纸钱，不焚香烛，只是静静地站在碑前，然后转身走向街头巷尾，为孩童授课，帮老人识字，将一本书递给另一个渴望知识的人。
文明的传承，从此不再依赖权力，而源于人心。
而在遥远的西域，一支商队途经苍梧山时，偶然发现一处洞窟。洞壁之上，刻满了诗句与文章，笔迹熟悉得令人落泪。最深处，有一行小字，似是随手写下，却又无比庄重：
**“若有一天你读到这些字，请替我看看春天。”**
没有人知道那是不是他的魂魄所留。
但所有人都相信??
只要还有人在读书，他就从未离去。
是，女皇陛下！
这一局，我们赢了。
这一盘棋，终将下满千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