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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赵率教撤军的命令下达,明军营盘开始全面溃缩。这么大个盘子,其实大部分都是民夫组成,随着明军潮水般退去,他们就成了海边裸露的礁石。再迟钝的人也能在这时候察觉到不对劲,更何况他们这群和尚向来自诩有悟性...
春雨淅沥,洒在辽阳城头的青瓦上,汇成细流顺着屋檐滴落。张铁柱蹲在哨塔角落,用油布裹紧火铳,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江对岸那片朦胧雾色中的朝鲜半岛。他已在此值守七日,日夜不离,只因李承志临行前留下一句话:“跨境营救定于四月十八子时发起,你若想去,就得活到那天。”
他不想死,但他不怕死。
夜深了,雨势渐大,远处雷声滚动,仿佛天穹也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低吼。他啃了一口干饼,就着冷水咽下,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赵率教,披着一件破旧蓑衣,端着一碗热汤走来。
“伙房熬的姜汤,给你送来。”赵率教将碗递过去,声音沙哑。
张铁柱愣了一下,接过碗,没说话,低头喝了一口。滚烫的热流顺喉而下,驱散了些许寒意。
“你还记得我?”他终于开口。
“怎么不记得?”赵率教靠着墙坐下,“你是辽阳本地人,妹妹被掳,这事巡防营里谁不知道?”
沉默片刻,张铁柱突然问:“你真想赎罪?”
赵率教望着雨幕,眼神复杂:“我不求别人原谅。我只是……不能再看着他们烧村子、抢女人、杀孩子。我曾经是帮凶,现在我想做个拦刀的人。”
“可你拿过建奴的银子,跪过他们的旗。”张铁柱盯着他,“你怎么证明你不是又在骗人?”
赵率教苦笑:“我能怎么证明?拿命去填炮眼?还是跳进鸭绿江自尽?人心这东西,不是一刀就能剖开看的。但我告诉你一句实话??”他转过头,直视张铁柱,“如果这次营救行动有内应,我会第一个冲进去,哪怕明知道是陷阱。”
张铁柱怔住。
赵率教站起身,拍了拍肩上的雨水:“我如今只是个煮饭的伙夫副手,但我知道,有些事比清白更重要。比如,让一个妹妹活着回家。”
说罢,他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雨夜里。
张铁柱久久未动,手中汤碗早已凉透,可心头却像燃起了一团火。
***
四月十七,黄昏。
辽东巡防营秘密集结三百精锐,皆着黑衣,佩短刃、火铳、绳索,背负干粮三日。曹变蛟亲自主持誓师,立于高台之上,声音如铁:
“此战非为开疆,而是救人!江华岛西侧奴隶营中,有我大明百姓八百余人,多为辽东失散妇孺,其中便有张铁柱之妹张小妹!他们被囚三年以上,每日劳作至死,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今我军越境营救,不为挑衅朝鲜王廷,只为夺回属于我们的骨肉!”
众人肃立,鸦雀无声。
“记住!”曹变蛟厉声道,“不准滥杀朝鲜平民,不准劫掠村庄,不准侮辱妇女。若有违令者,斩立决!我们是边军,不是匪寇!若有人问你们为何而来,便答:‘寻亲!’”
“寻亲!”三百将士齐声怒吼,声震山林。
张铁柱站在第一排,双手紧握长枪,指甲嵌入掌心。他的心跳如鼓,却异常清醒。他知道,这一夜之后,要么他带着妹妹归来,要么他埋骨异乡。
子时将至,毛文龙派出的十二艘快船悄然驶抵鸭绿江口,藏于芦苇荡中。士兵们依次登船,无声无息。张铁柱最后一个上船,回头望了一眼辽阳方向??那里有他出生的村落,有他母亲坟前未烧完的纸钱,有他童年奔跑过的田埂。
“哥来了。”他低声说。
船离岸,顺流南下。江风扑面,冷得刺骨,却吹不灭眼中火焰。
***
与此同时,江华岛,西麓山谷。
一座低矮石砌营房蜷缩在密林深处,四周高墙电网,岗楼林立,墙上钉着铁刺,门楣刻着女真文“奴役所”。百余衣衫褴褛的汉人男女蜷缩在草堆上,瑟瑟发抖。一名少女靠在墙角,脸色蜡黄,手指冻得发紫,怀里紧紧抱着一块破布,上面绣着半个“张”字。
她叫张小妹。
八年前,她被建奴从家中拖出时才九岁。兄长拼死抵抗,被当场砍断手臂,她哭喊着被拖上马背,一路北上,历经数次转卖,最终落入豪格亲兵之手,送至此处洗衣、挑水、缝补军衣。每日工作十二时辰,稍有懈怠便遭鞭打。她曾三次试图逃跑,皆被捉回,最后一次,左脚小趾被剁去。
但她没死。
因为她记得哥哥临别时说的话:“小妹,你要活着,等我来接你。”
她活了下来,靠着那一句话,在无数个想死的夜里咬牙撑住。
此刻,她抬头望向窗外,见夜空乌云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半轮残月。
“今晚……好像不太一样。”她喃喃道。
忽然,远处传来犬吠声,紧接着是一声闷哼,狗叫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坐直身子。
几息之后,一道黑影翻过外墙,落地无声。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数十名黑衣人如鬼魅般潜入营地外围,迅速剪断铁丝,撬开侧门。
领头之人正是李承志,手持短铳,眼神凌厉。他一挥手,两名士兵立即扑向岗楼,用浸油布团堵住守卫嘴,一刀割喉,尸体轻轻放倒。
“分组行动!”李承志低喝,“一组控门,二组灭火把,三组搜人!动作要快!”
张铁柱冲在最前,一脚踹开主牢房大门。眼前景象让他瞬间窒息??近百名瘦骨嶙峋的男女挤在潮湿地面,许多人已无法站立,眼中满是惊恐。
“我是大明巡防营!”他高声喊道,“奉朝廷之命,前来营救你们!能走的,立刻跟我走!不能走的,我们背你们出去!”
人群先是寂静,继而爆发出压抑多年的哭嚎。
张铁柱一边指挥士兵疏散,一边疯狂搜寻那个熟悉的面孔。
“小妹!张小妹!”他一遍遍呼喊。
忽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哥?是你吗?”
他猛地转身。
那个蜷缩在草堆里的少女,抬起苍白的脸,眼中泪光闪动。
“小妹!”他冲过去,双膝跪地,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浑身颤抖,“是我!哥来了!哥接你回家了!”
张小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死死抱住他,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别怕,别怕……”张铁柱哽咽,“哥来了,谁都别想再把你带走。”
他脱下外衣裹住她,背起她就往外走。她的身体轻得吓人,仿佛只剩一把骨头。
撤离顺利,前后不到一刻钟。三百将士无一阵亡,仅三人轻伤。待最后一名俘虏登上船只,李承志下令点燃三枚信号火箭。
轰!轰!轰!
三道红光冲天而起,划破长空。
对岸辽阳城头,?望士兵看到信号,立即敲响铜钟。曹变蛟闻讯走出营帐,仰望夜空,嘴角微微扬起。
“回来了。”他说。
***
三日后,辽阳新城。
百姓夹道相迎。三百余名获救者乘坐牛车缓缓进城,人人披着新衣,脸上虽仍带着惊惶与虚弱,眼中却重新燃起希望之光。
张铁柱背着妹妹走在最前,步履沉重却坚定。街道两旁,老人抹泪,孩童欢呼,有人跪地叩首,有人高呼“朝廷万岁”。
赵率教站在人群边缘,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当他看到张铁柱背着妹妹走过时,忽然单膝跪地,重重磕了一个头。
没人知道他为何如此。
但他自己清楚??那是给所有他曾背叛过的百姓,还的一份债。
当晚,义冢。
张铁柱带着妹妹来到“忠魂永祀”碑前,点燃香烛,摆上供品。
“娘,我带小妹回来了。”他低声说,“您看见了吗?我们一家,终于团圆了。”
张小妹跪在地上,泪水涟涟:“奶奶……爹爹……大哥……我回来了……我没给你们丢脸……”
春风拂过林梢,仿佛英灵低语。
李承志悄然走近,递上一份文书:“这是《归籍名录》登记证,从今往后,你们兄妹正式恢复大明户籍,授田五亩,免税三年,子女可入官学。”
张铁柱接过文书,双手颤抖。
“谢谢。”他只说了两个字。
李承志摇头:“不用谢我。这是朝廷该做的。”
他顿了顿,又道:“小妹身体虚弱,需静养半年。巡防营已安排医官照料。另外……”他看向张铁柱,“你表现英勇,经曹将军特批,正式晋升为巡防营什长,即日起编入鸭绿江戍卫队。”
张铁柱猛然抬头:“我可以继续守边?”
“你不仅能守边,”李承志微笑,“你还能带兵。”
张铁柱眼眶泛红,深深一揖。
***
同一夜,江华岛,豪格行辕。
灯火通明的大厅内,十余名女真贵族围坐,神色愤怒。
“三百奴隶被劫!还有火药库图纸失踪!”一名贝勒拍案而起,“这分明是朝鲜守军故意放水!”
豪格坐在主位,面色阴沉。他左臂仍缠着绷带,伤未痊愈,眼神却如毒蛇般冰冷。
“李?以为他能两头讨好?”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既想保我性命,又想向明朝表忠?做梦!”
他取出一枚玉玺,轻轻放在桌上:“传国玉玺在我手中,只要召集旧部,联络蒙古,何愁不能东山再起?朝鲜不过弹丸之地,若不肯合作,那就换人来坐这个王位!”
众人纷纷附和。
此时,一名亲信匆匆入内,低声禀报:“大人,我们在辽阳安插的线人传来消息:赵率教已被编入巡防营后勤队,负责粮草调度。韩四亦确认,其人近日频繁出入屯堡账房,似已取得信任。”
豪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好,很好。降将终究是降将,只要给他一点希望,他就愿意为主人摇尾乞怜。传令下去,让谢升那边继续放饵,我要让这个人,成为插入明军心脏的一根刺。”
***
京师,西苑密室。
谢升听完战报,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抚须大笑:“妙哉!营救成功,民心归附,崇祯声望再涨。可越是如此,我越有机会。”
他展开一幅新绘地图,指向辽东十七堡:“你们看,这些营堡看似坚固,实则彼此孤立,补给依赖后方。一旦粮道被断,不出十日,必生内乱。”
他点向宽甸、?阳两处:“韩四已在两地掌控七成粮仓,只需一道命令,便可断其军粮。而赵率教若能进入皮岛后勤系统,更可直接破坏东江镇火药供应。”
“大人,”属下担忧道,“若张铁柱兄妹团圆,激起更多百姓效忠朝廷,恐怕……”
“怕什么?”谢升冷笑,“忠诚是最脆弱的东西。今天他为妹妹感恩,明天若妹妹病死,他便会怨天怨地。人心易变,唯利永恒。我们只需等待,等他们失望,等他们疲惫,等他们发现朝廷许诺的一切不过是画饼。”
他取出一枚黑色棋子,轻轻落在“辽阳”位置。
“这盘棋,我才走了第一步。”
***
五月,春耕正忙。
辽阳大地,新田翻土,秧苗初绿。十七座营堡之间,道路修通,驿站设立,商旅渐增。百姓脸上多了笑意,孩童背上书包走进新设的“蒙学堂”。曹变蛟下令,凡识字者,每月赏米一斗,一时读书成风。
张铁柱依旧值守鸭绿江哨塔,只是身边多了个身影??张小妹每日清晨都会送来饭菜,陪他坐一会儿,讲讲城里的新鲜事。
“哥,学堂先生说,我要是肯学,将来能考秀才。”她笑着说。
张铁柱揉揉她头发:“那你就好好念书。咱们张家,也要出个女先生。”
她咯咯笑着跑开。
李承志某日登塔巡视,见此情景,感慨道:“以前总以为,守边就是杀人。现在才明白,守边其实是护人。”
张铁柱点头:“护住这些人,就是护住大明的根。”
***
紫禁城,乾清宫。
崇祯翻开一本新呈的《辽东风物志》,其中一页夹着一张炭笔画:一座新建学堂,孩子们整齐列队,墙上有八个大字??“读书报国,不忘家仇”。
他凝视良久,提笔批注:“此图胜千军万马。”
太监轻声禀报:“陛下,礼部蒋尚书已抵达汉城,朝鲜国王李?被迫出城迎接。据报,豪格已被软禁,江华岛驻军撤换。”
崇祯缓缓闭目,轻叹:“终于……走出了第一步。”
他知道,前方仍有千难万险,蒙古未平,流寇未灭,江南士绅仍在观望,国库依旧空虚。
但他也看见,辽东的田里有人在种麦,哨塔上有人在望远,学堂里有人在读书,义冢前有人在祭奠。
这些平凡的人,做着平凡的事,却撑起了一个快要塌下的江山。
“朕不能摆烂。”他低声说,“因为有人,正在替朕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