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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六月,初十,丑时,铁岩城,城破。
三座塔熊靠在城墙,两座毁损於前,兽潮登塔入城,前仆後继,如浪袭卷,军士顽强抵抗至最後一刻,无人投降,也,无法投降。
此为与兽军对敌最酷烈之处,因为它们不留俘虏,只会把你抬上餐桌。而在大快朵颐时,它们也不会留意你是否还活着。
因此最好的解脱,就是战死。
墙上卫兵的哀嚎声渐小,血肉脏器被荒兽争抢分食,仅剩一些盔甲与残骨。
左卫护着军师往将军邸撤离,且战且退,越退亲兵越少,嗜兽则越来越多。
「谁教你这步棋的?」
看着狼群被民房里的肉香给吸引而转头奔去时,宋军师喘气问道。
李右卫想起费参议清隽的双眸,清瘦的衣袍,清晰的咬字,以及临别前的那句『人在』。
「是妙棋,但即便如此,四散的城里的荒兽终究会找不到更多吃食。」宋军师点点头,看着自己被咬了几口的臂膀与腿骨,即便包扎过,血仍汩汩冒溢。
「我替你争取一线生机,收拢能收拢的残兵,往二线跑吧。」宋军师推开搀扶他的右卫。
「跑不了的。」李右卫苦着脸,看着宋军师决然的表情。
「我来拖住熊将,你有一整晚可以跑,若它醉倒了??」宋军师指着将军邸中广场上摆满的酒坛:「你将会再多一个白天的时间,墨燃,不,定远将军,两营残存的溃兵,尽托於你。」
李右卫看摆满邸中广场的醉仙酿,还有军师塞到他怀里的兵符。
「走。」
「领命。」李右卫躬身,左拳死死紧握,似要把掌中那枚城墙形状的长方形兵符给握碎。
看着李右卫带着五位亲兵离去後,宋军师把将军邸的大门关上,倚靠在门柱旁,仰望几乎没有月光的星空,群星争闪,万白中恰有一颗腥红。
在他的血流乾之前,还有些事情得完成。
深吸一口气,大喊:「熊将!」
「熊霸天!」「熊将!」「熊霸天!」「熊将!」
喊了一回,聚来一些鬣狗,叫了两回,围来一群豺狼,於第三回,终於唤来举步震地的如山巨熊。
「什麽事啊?」熊将满嘴肉沫,全身像泡过血池似的来到府邸前。
「恭喜将军破城。」宋军师唇色发白:「这是百年来,首次达成的壮举,恭贺将军。」
「哈哈哈哈??」熊将仰天狂笑,身後虎豹嘶吼,狼狗嚎叫,铁犀撞破城门,巨象踩塌房舍,夜枭与血蝠争夺残躯。
满城尽是蛮兽狂欢。
「如此功绩,如能豪饮醉仙酿,岂不快哉?」宋军师推开门,让邸中酒坛尽入兽眼。
「喔?」熊将双眼放光,吐舌,跨步入邸,随手抱起一坛,咬开封盖,仰头猛饮。
「好酒!」熊将灌入整坛,摔破,回首看向外头兽军,以及宋军师:「就是有点淡。」
宋军师不慌不忙,客气解释:「醉仙酿初饮顺喉,再饮微醺,三饮即倒,将军不可轻易尝试。」
「胡扯。」熊将甩头:「这名字倒好听,不过醉仙,怎能没有仙呢?」
语毕,熊将大吼,吼声传城。没过多久,一群金刚猩猩抓着三位仙子入邸,两仙已死,一仙昏迷。
「军师博学多闻,我问问啊,听说有种讲究的吃法,叫做生鱠,是怎麽个吃法呢?」熊将举起厚掌,压着三仙,笑问。
宋军师抱拳,踏入广场:「持利刃,切细片,再沾酱醯而食。」
「这样啊。」熊将歪头,想了想,又朝外头大喊:「给军师捡把刀来,要锋利点。」
好几只豺狗咬着刀械入邸,全都抛在宋军师脚下,再转身出门。
「来,军师示范一下,咱兽群没有巧手,你得做几遍给金刚猩猩看。」
宋军师看着长刀,仙子,酒坛,金刚,熊将。
闭眼,再睁眼。
「当然,看好了。」
宋军师捡起刀,用长袍拭去血迹,缓步走到仙子尸体旁,拉起他的手臂,划刀,片肉。
一片,两片,三四片。
五兵,六卒,七八人。
右卫沿途聚集不少兵卒,但又被偶遇的兽军咬死不少,一会增,一会减,扛旗不在,无人能举旗聚众,因此直到他们出了东门,也才拉起一队十六丶七人。
快步离城,遁入漆黑。
夜色茫茫,身後的雄城化为发出阵阵凄鸣的庞然大物,压得众人难以喘息,只能闷头疾走。
无月夜,云遮星,右卫见不着前路,只能感觉着手脚的距离与心跳的脉动,有时他会听到漆黑吃掉了几道跳动的声律,但他们都很有默契的不发出任何声响,就算是被逮住而遭分尸的兵卒,也都一声不吭。
偶尔,云雾散开,他们才能再确认剩馀的人数,右卫左右瞧,看见木然的脸孔,哀凄的面貌,还有残破的军装与滴落一整路的血迹,斑斑红腥提供了最佳的追击线索。
他想开口,却发现嗓出不了声,龟裂的双唇,烧坏的声线,让他只能乾瞪。
「止不住血的,留下。」
右卫看着身旁的李叔开口,有些听不太懂。
「其馀,跟着将军。」
右卫看着李叔举刀拦住想再往前的伤兵,有的面露惶恐,有的似在求情。
「留下,我陪你们。」
李叔高傲地抬起头,挡下四人,他们本来恳求的神情,逐渐转回坦然,有的拔刀,有的捡起长剑,然後一同转身,鼓起最後的馀勇,让双脚不再打颤。
「将军,请再前行。」
右卫迈不出腿,张嘴想说些什麽,却仍无音出嗓。
几人直接簇拥者右卫往前,他被架离原地,李右卫回首望着族叔的背影,不晓得亲兵们为什麽还要走,不晓得为什麽他们都想让自己活下去,一个个,都把那沈重到窒息的未来,交到他手上,而他,甚至没办法用双手来接。
他甚至,甚至??
都不晓得自己还有没有办法??拔刀。
自从响应兵役後,不,从参议说他的右手被斩後,到守城,到典皓与熊将对阵,到城破,他都没有拔过刀。
一次也没有。
乌云又蔽空,黑暗再遮眼,右卫紧紧握着兵符,踉跄前行,双脚如铅重,他不晓得,他还能再撑多久。
忽然,身後传来嘶吼。
「人在!」
「堡在!」
仅仅只有断後五人的呐喊,在黑夜里,却重重的,重重敲击剩馀十人的心脏,他们本来已经麻木丶绝望丶死寂的脸孔,像是触电般,有了一丝的活性。
那一丝鲜活,挤压着他们的胸腔,鼓动着他们血气,点亮了??他们狠戾的双眼。
右卫看着那一双双爬满血丝的瞳孔里,映着好几个自己,每一个,脸上都写满了滔天的愤恨。
他蹒跚的步伐,渐渐踩稳,摇晃的身躯,逐渐坚毅,已经乾枯的灵气,毫无生气的丹府,突然大量的,凶猛的,飞速的,不断灌入灵气。
右卫,左拳松开,把兵符塞到怀里,握上了刀柄。
他可以拔刀,他知道,现在的他。
不,以後的他,每一刀,都能直接砍死妖将。
妖将有三。
中路熊将,上路虎将,下路狐将。
城破的消息,透过苍鸢飞快传递,使得它们本来白日要攻城的计画立刻暂停,转而调往铁岩城移军,巨阙与铁岩中间是高山横叠,赤崁与铁岩中段则有水泽泥沼,因此从铁岩城入楚是最快且最便之径。
兽军一动,守将便按计行事,为日後全歼三路兽军而准备。
冠军大将,准备移防後撤,北军将一直跟在兽军後方,直到入了二线五城,才会拉起铁锁,让兽军有进无回。
归德大将则是要北上布防,南军要重新打造一线三城的防御,也就是在兽军撤离铁岩城後,他们得接手该城,并收拾残骸,再建雄城。
而此时的怀化大将,已领军东进一百二十里,为强行军。这等速度,必有掉队者,但脚不能停,他看着从身後飞来的雁群与野鸟在晨光中振翅,便知道,城,应是破了。
他们,还得行军三日,才能抵城。
若一切顺利,大都护此时已拿下郢城。
若按照计划,军师此时已经殉城。
若无意外,兽潮入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