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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寅在大明宫皇城外承天门的千步廊,拴了黄骠马。
如往常般进了皇城,随后踏入通政使司经历司的值房,着手处置案头堆积的题本。
正当他翻阅着文书,依照规制与内容缓急,执笔写下贴签的备注。
仔细处理间,有两份题本引起了他的注意。
《金陵按察使司奏报淮扬等地民情渐稳事题本》:近来两淮偶有小股流民滋扰,皆系零星啸聚,已遣员抚,地方渐次安堵。
这大夏的金陵省,类似于大明的南直隶,辖区涵盖如今的江苏、安徽、上海。
虽然题本言明“小股”,然而字里行间透出的不安,想来已非寻常疥癣之疾。
而下级给上级的汇报,通常呈现两个规律。
第一,报喜不报忧。
第二,真有了坏事,只往小了说。
又有一题本,《贵州布政使司为奉工部札付采办吉壤木料中途遇劫事题本》:黔中采办吉壤大工楠木,官船押运北上。行至池州府江段,猝遭不明匪类劫掠,船工虽力战护持,不幸料物大损。
这两份题本彼此呼应,勾勒出一个凶险的苗头。先前流民作乱,不过劫掠乡里,尚属地方之患。
如今竟敢劫夺吉壤官料,若是这般下去,非但搅扰了朝堂“二日悬空”格局的微妙平衡,更昭示着维系帝国命脉的漕运大动脉,已现梗阻崩裂之危!
林寅将这两本题本交叉叠放,赶忙拍了拍青玉,只见: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
林寅思忖,心中了然。
这吉壤大工乃至先前诸多浩繁工程,不知榨取了多少民脂民膏,耗费了多少民力民财,想来各地的变乱,也与此有着密不可分的缘由。
林寅吩咐道:“金陵本贴绿签,先交给我,待问过通政大人之后,再交六科给事中。木料遭劫贴红签!此乃特急皇家工程,需立呈圣裁!”
典吏闻令,不敢耽搁,赶忙取过题本,在封面贴签。
林寅卷起两份题本,便朝左通政孔大人的值房走去。此事关涉非小,必须向孔夫子面陈,以定行止。
林寅进了正厅,孔循仁见林寅来此,挥手屏退左右侍从,指着下首的梨花木圈椅,含笑让座道:
“仁守小友坐!“
“通政大人,这是今日贴了红签的题本,另有一本绿签的题本,学生细阅之下,觉着有些蹊跷,斗胆一并呈来。”
“哦?呈来我看看。”
孔循仁取来看罢,面色渐渐凝重,兀自思忖了一会,遂即笑道:
“小友,你我既有师徒情分,私下论事,不必拘泥尊卑俗礼。你既觉蹊跷,必有高见,不妨直言。”
林寅拱手欠身,恭谨道:“尊者在上,晚生见识浅薄,岂敢妄言朝局!”
孔循仁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长者对晚辈的期许。
“诶,通政司阅本,贵在明辨虚实,洞见幽微。你乃诸子监翘楚,四水亭安民凿河,足见实务之才。但说无妨,为师正欲听你剖析。
林寅见夫子诚意相询,这才直起身,侃侃而谈道:
“晚生以为,这两题本看似无关,实则如蛛丝马迹,隐隐勾连出一幅凶险图景,这其中有诸多蹊跷。”
“小友以为蹊跷在哪呢?”
“这两淮若是流民安定,地方渐宁,如何转头这池州地界,吉壤官船便被流寇所劫?二者自相矛盾,此为其一。
吉壤官船被劫之物不合常理。吉壤木料虽属御用,于流寇而言,不过笨重巨木,既难变卖,亦非急缺之粮米刀兵。犯下这杀头大罪,冒死劫夺此等无用之物,其中必有隐情!此为其二。
最紧要者,在于未能溯其祸源。这两淮江南之地流民汹汹,非一日之寒。若不能究明其根本。纵使今日了这股流民,明日也是‘野火烧不尽,此起彼伏!此为其三。”
孔循仁闻言,捻着髯须,眼中欣赏之色愈浓,不由得颔首称道。
这题本间的蹊跷,他固然能窥见一二,然而林寅心思之缜密,推演之周全,却是更胜于自己。
“那你以为应当如何?”
林寅剑眉星目一扫案上题本,边思边说道:
“学生斗胆推测,金陵省所呈诸题本,怕是早已织就一张天大网!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圆,吏治至此,恐非一官一人之过,而是上下串通,共筑壁垒,将这江南之地,捂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铁桶江山!
至于这吉壤官船,其中必有隐情!或是以此为由,行贪墨之实,欲将运送的珍稀财货尽吞入腹。
或者......那船上运的根本就不是甚么楠木!是借吉壤之名,行夹带之私!此等行径,不仅亵渎皇工,更是堵塞圣听,其心可诛!
金陵省这些流民之事,前些年的题本皆是邀功请赏,这些年的题本更多是流民安堵,有功却不邀功,实在不合常理。我怀疑是文过饰非,粉饰太平!”
林寅说罢,心中大舒一口气,这些日子在通政司,知道的愈多,愈是感到心惊。
大夏朝的局势当真是危如累卵,只是还缺少一个成气候的反王。
若再不亡羊补牢,只怕一旦木为兵,揭竿为旗,那时候大势已成,就再难挽回了。
末代的帝国,不是在京城沦陷之时才灭亡,而是早早就死了,直到反王进京才被埋。
林寅这一番激昂慷慨的分析,让孔仁也不由得老血沸腾。
但孔仁毕竟老成持重,脸上除了一片慈祥之色,也没有太多其他的神情。
“仁守小友,你说的很好!说得很好!”
林寅正在兴头之上,便慨然道:“以学生愚见,我辈既食君禄,当秉忠直言,岂能坐视圣上被这等弥天大谎蒙蔽视听......”
孔循仁听到此处,嘴角却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只是轻轻抬手,止住林寅激昂的话语,缓缓说道: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说的这些圣上都知道呢?”
方才还指点江山的林寅,如今听闻此言,一时陷入无言的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