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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3 章 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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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东吴定鼎伊始,历南朝六代风雨,此后又数百年兴衰交替,至大齐立国,昔日的金陵,大齐的应天府再度成为一国之都。
    虽则短短二十年天子便迁都顺天府,沦为陪都的应天府依旧现数一数二的繁华。
    漫长青史为这座城池刻下深深的痕迹,古往今来无数文人骚客在此留下怀古诗篇。
    谢拾一路行来,见过稼轩先生叹“英雄无觅”的京口北固亭,距金陵不过百里;抵达金陵后又登上诗仙徘徊过的凤凰台,但见江水滔滔,二山云绕,不见绿茵芳草。
    深冬天寒,放眼望去满目苍黄。
    落叶逐水逝,飞花使人老。
    遥想千百年前便有人曾登台远眺,或许脚下所踏的砖石就是昔日诗仙所履,惟一令谢拾遗憾的是,此时他极目所见并非草长莺飞的春日,而是飞雪漫空的料峭寒冬。
    “莫非今日不宜出门?”眼看突如其来的雪越下越大,谢拾摇摇头,他招呼石头一道下山,反复抛起又接住二枚铜币,终得出卦象,“上乾下巽,他乡遇友之兆?”
    “不错,此卦可以有。”
    秉持“吉卦则信,凶卦则否”的朴素观念,谢拾嘴角上扬。
    对此早已见怪不怪的石头毫不犹豫地顺着他的话开始思考:“公子在应天府有朋友?”
    “这个嘛,目前应该没有。”谢拾慢悠悠转身,慢悠悠答道,“很快就能有了。”
    毕竟他交友的速度向来极快。就算没有“他乡遇故知”,也能与人“一见如故”。
    石头不疑有他:“公子厉害!”
    谢拾上山时曾见一方八角亭,此时见雪越来越大,第一反应就是先往亭中避一避,待风雪停歇或是雪小一些再下山也不迟。
    两人顺着记忆中八角亭所在的方位而去,隔着一段距离便发现来时空无一人的亭中此时多出好几道人影。一名身着宝蓝衣衫的公子背对着他们正在亭中作画,四名灰衣的仆从侍立一旁,亭外漫天飞雪,亭内却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汩汩酒香裹挟着寒气扑来,腾腾水雾在亭内氤氲一片,令画面仿佛风雪中浮动的蜃景。
    谢拾二人加快脚步上前。
    铺着一层霜雪的地面发出籁籁声响。
    专心作画的蓝衣公子不知是浑然忘我,还是不在意外界功静,丝毫反应也无。倒是察觉到动静的几名仆从朝这边看过来,并无阻拦两人入内之意,只是稍稍上前几步,预防新来的人扰了主家作画。
    谢拾自然不会如此不识趣。
    他快步踏入亭中,朝背对着他的蓝衣公子一行人举手一揖:“诸位,打扰了。”
    说话的同时,他目光扫过眼前这道专心作画的背影,只觉此人尽管坐着身形之高大却不似一般文人,更像孔武有力的武夫,心中不禁冒出几分熟悉莫名的即视感。
    他也没多想,就要往一旁去。
    听到他声音的蓝衣青年却是一顿,而后搁下笔转过身来,目光扫向
    突然出现的人。()
    一个一看就是憨娃子,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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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另一个么……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少年悄然立于亭下,身后是漫天飞花,恰如一株雪中青竹。一袭襕衫更是勾动心底牢记的回忆。
    恍惚之间仿佛回到天佑二年。
    当年他意气风发回到祖籍泊阳参加童试,自以为拿下头名轻轻松松,却没想到第一关县试便折戟沉沙,只落得屈居第二。而击败他的考生一路连捷,竟是夺得小二元。本欲一较高下的他最终心悦诚服。
    然而,那人不该远在千里之外的襄平府吗?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应天府?
    六年时间倏忽而过,望着眼前眉目长开之后与故人只剩几分相似的少年,钱致徽依稀有几分犹疑,他试探性地开口道:“未知公子尊姓大名,某依稀似见故人。”
    不同于钱致徽的犹疑不定,谢拾却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来。
    不说别的,只说那一对标志性极强的剑眉,相较于文弱书生更像是将门子弟的气质,还有执起画笔时浑然如一的感觉,就问这世间可还有第二人?
    他却不曾第一时间叫破对方名姓,而是笑道:“巧了。这位兄台在下似也见过。”
    闻言,钱致徽心中大石落定。
    ——他果然没有认错人。
    多年不见的两人四目相对,眼中都涌出浓浓的惊喜,宛如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般,相视一眼后,两人彼此像模像样举手一揖:
    “——谢知归。”
    “——钱子美。”
    “哈哈,果然是你!”
    钱致徽哈哈一笑,一把托住谢拾双手:“一别经年,谢兄别来无恙乎?”
    “有劳钱兄挂怀,在下一切安好。”谢拾亦笑了起来,“想不到钱兄竟然在应天府,早知如此,我当第一时间登门拜访。”
    “我这几年都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想来是当初未曾说清楚,教谢兄误作京师了。”
    言罢,钱致徽请他坐下,命人奉上温好的酒:“天寒,喝盏酒暖暖身子。”
    谢拾饮过温酒,听他问道:“谢兄何时来的应天府?”
    “也是凑巧,昨日方至。”
    谢拾觉得这没什么不好说的,又将自己去岁中湖广解元,年后出门游学之事一五一十道出。
    钱致徽双眼一点一点地瞪大。
    大齐两京十二省,每科只十五位解元而已,自己眼前居然就活生生立着一位,且中举之时年不过十五?饶是他知晓谢拾天赋异禀、前途无量,可这天赋兑现得未免太快,无量前途也来得未免太早了罢!
    亏他中了举还沾沾自喜,惦记着昔年的比试说不定还能继续。万一谢拾懈怠了呢?
    罢了,罢了,人和人真不能比!好在自身并非毫无优势,譬如一手炉火纯青的画技。想来他投入习画的时间谢拾都用来研读经典了,水平远胜于他也是应该的。
    钱致徽自我安慰一通,总算心平气和。他邀请谢拾
    ()一观自己新鲜出炉的画作,说话间满是欢喜:“我本欲描摹寒冬之肃杀,念动之间却突生他念,化冬色为春光。”
    而这幅画作竟是出乎意料的好。
    外界分明是草木枯黄,霜雪满天。画中却是草长莺飞,大江如练。外界分明是“千里黄云白日曛”,画中却是斜阳晚照……直令人生出颠倒错乱的梦幻之感。
    谢拾走到近前细细观摩,良久,他赞道:“钱兄于画道已是登堂入室矣!”
    言罢,他很是专业地从技法上对这幅画作赞了又赞,末了又耿直地指出些许不足。
    只听评点便知他绝对是懂画的。
    钱致徽又一次大受震撼。
    他还记得当年的谢拾,虽然提出过不少新颖的观点让他颇为动容,但于画之一道却是完完全全的门外汉,哪里懂得这些复杂高深的技法?就连夸赞都十分简单直白。
    而今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若说谢拾本身没有一定的绘画水准,钱致徽绝不相信。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问了出来。
    谢拾爽快点头:“君子六艺我这几年都有修习,不过画技与钱兄相比还差许多。”
    说到这里,突然想到当年的钱致徽似乎十分崇拜观澜居士,即何训导,谢拾补充道:“授我六艺的先生正是观澜居士。”
    “!!!”钱致徽瞳孔地震。
    他心情复杂地开口:“当日就知观澜居士赏识于你,想不到你竟拜他为师了么。”
    他心中波澜起伏,难以自控,只能反复念叨:人和人不能比,人和人不能比……
    却听谢拾摇头道:“那倒不是。是观澜居士成了府学训导,诸生皆可听他授业。”至于对他的额外看重乃至开小灶,还是别告诉钱兄好了,免得友谊的小船被打翻。
    钱致徽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灰了。
    “府学诸生皆可听观澜居士授业……”他喃喃念了一句,心中突然生出万分懊悔,“——我要这国子监监生身份有何用!”
    倘若时间能回转到六年前,他一定要死乞白赖留在襄平,想方设法考入府学中去。
    转念一想,谢拾既然是得了观澜居士亲自指导,难怪于画之一道诸般见解如此高明。他立刻将谢拾方才的评价重新在脑海中回忆一遍,确保一字不漏、一字不差。
    ……往好的方面想,他这不就相当于间接得到了观澜居士的指点吗?况且谢拾在应天府这段时日,他还能日日向其请教!
    钱致徽看向谢拾的目光瞬间雪亮,仿佛在看一只毛很厚、可以薅很多次的大肥羊。
    既然都有了表字,钱致徽索性以字相称:“……知归初至应天府,人生地不熟。难得他乡遇故知,不如就住到我府上罢。”
    换作是旁的相识不久的朋友,谢拾多半是要拒绝的。钱致徽却不同。彼此相处时间严格来讲并不长,但终究相识在最淳朴的少年时代,这份交情一般人难以相较。
    他一口答应下来:“如此甚好。我还担心应天府物价腾贵,就要一贫如洗了呢。”
    这话自然是说笑的。
    二人又饮了几盏酒,边喝边聊。交谈间提及这几年彼此的情况,生疏感一扫而空。
    雪渐渐小了,云层散去。
    丝丝缕缕阳光自天穹直照而下。
    两人起身准备下山。
    钱致徽正要将画卷收好,手上动作突然一顿,他转头,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当年青云观中,犹记得我做游仙图,知归亲笔提下游仙诗……今日不妨重温旧梦?”
    谢拾朗笑一声:“善!”
    “不过今日无诗,唯有一词。”他提起笔来,几乎不假思索,文字便跃然而出。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
    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
    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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