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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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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唱,不过是悲喜在喉咙与胸前中激烈挣扎时无意间将自身连绵所造就的音之海;所谓舞,不过是回归兽的纯真与暴烈,好让筋肉与脊骨再次匍匐于辽阔的天地;所谓人,在意识到编织着言辞的唱声能够两两相撞、其激荡出的震动能如风般驱使肢臂摆动之时,那超越这本卑若尘土的生命本身便以其势不可挡的姿态直达天听。人就这样无师自通地在焦躁的幻觉中,编造出了类似于垂青的谎言。
    他心若擂鼓,却偏偏合上了那吟诵的节拍,这些都是有迹可循、早在诞生前就被规定好了的,就像四季要轮转,就像日月交替。但这一生仅有三十亿次的跳跃与其他规律相比,来得太过短暂,故而,人才会不顾一切地追寻永恒。
    他平静地抬起眼,在排山倒海的、宛若海市蜃楼一般的朝拜中,被三千六百年来的悲浪所淹没。
    在此之前,无人能讲清夜兔的来历,绿灯中以博学为天性的种族曾经跨越多个星系,却依旧一无所获,只因知识的弱点往往是其太过广博。
    他身处一处上古的祭场,像观礼者,又带着不该存在于此处的悲悯。来往的人忙忙碌碌,女子携幼,男子握矛,遥远的面庞已经无限接近于如今的“人”——
    一旁的屠夫猛地将刀挥下,砍出一个不算整齐的裂口,鲜血喷涌而出,染上了夯实的黄土路面。除了正被行刑的人,其他无一不是面色如常。
    无一不是麻木冷漠。
    【甲,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有三个,我尽量。】屠夫踢了踢绑在角落的奴隶:【祭是不是越来越少了?】
    【供奉也少了……唉,希望‘帝’不会怪罪。】
    他听懂了那些上古语言,他略过眼前的景象,遥遥看向天边,那里矗立着一棵蜿蜒的庞大树木,形状像巨牛,树冠直达云端。
    他闭了闭眼睛,先前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在远古未开蒙之时,因畏惧天灾、神明以及鬼魂,也为祈福而诞生的祭祀礼俗,即向神明献祭。而其中最为珍贵、也最为血腥的祭品,莫过于“人”本身。而人祭以及人殉,直到后来,也仍旧隐秘地流传于地下。
    男子、女子、儿童、婴儿。
    异族、奴隶、平民乃至贵族。
    实际上,眼前的一切都相当模糊,模糊的人像,模糊的景色,因为这些都已经是过往,他踩上泼满鲜血的道路,跟上了一队前来觐见的车队,车上载着让大多数走在路上的人都觉得新鲜的珍奇。
    后世有载:屈商乃拘文王于羑里。于是散宜生乃以千金求天下之珍怪,得驺虞鸡斯之乘,玄玉百工,大贝百朋,玄豹黄黑、青豻、白虎文皮千合,以献于纣,因费仲而通。
    而他所看到的一干人中,那位年轻的,眉头紧皱、忧心忡忡的男人,正是后世被称为周武王的姬发。
    他们需要用这一车珍宝,去换回被囚禁、甚至即将成为祭品的周人领袖姬昌。此刻的姬发尚且年轻,身强力壮,英姿
    勃发,哪怕身为异族,也让一些敏感的巫族频频将视线投到他身上。
    所有对史诗有所了解、并熟知其中规律的人,哪怕没仔细了解过中国历史,也该从呈现的场景中察觉到那些隐秘的预言——这尚且被鄙夷的、年轻的男子命中注定要成为那位讨伐恶人的英雄!他将是东方人的奥德修斯!
    然而,布鲁斯却清楚地——在后世人的叙述中知晓这位年轻人即将面临的痛苦。在人祭成为一种宗教典范的时代,他将会顺利赎回自己的父亲,却也将面临一个更严峻、更惨烈的未来:他的兄长伯邑考,将会被分解、投入锅中,做成肉羹端到他与他父亲的面前。在这时候的统治者——也就是后来人所说的商人眼里,代表着这群以“周”为名号的蛮人得到了他们信奉的神明——也就是喜怒无常的“帝”的认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而这几乎折磨了武王一生,纵使他南征北战,最后成为了赢家,也始终摆脱不了吃下兄长的阴影。
    他不忍地阖上眼眸,在睁眼后,却被送到了另一个地方,那是一处监狱,弥漫着腥臭——那气味大概来源于另一旁的屠宰场。
    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正蹲在地上,他拿着草和木棍,好像在打发时间,嘴里振振有词。
    布鲁斯几乎在第一时间——与其说是看出来的,不如说是脑海中突然被灌入的概念,他行走在这片幻境中,所有他不甚了解的事情好像都会凭空在他脑子出现答案。
    那位囚徒正是周族人的首领,姬昌,而他在推演的,正是后世赫赫有名的易经六十四卦。
    他推着推着,突然无声地大笑起来,动作癫狂,惹得路过的看守给了他一棍子。他被打得爬在地上,身体还不断地颤抖着。
    布鲁斯“看”到了他无数次的推演——他不甘族人被驱使的命运,也不想成为商人祭神的牺牲品,他偷偷地学习了巫卜之术,自己藏在地下室烧龟壳占卜,也学会了更为简单的草棍算命。
    在长年累月的推演下——在劳苦的狱中与死亡的笼罩下。
    他最终看到了属于自己——以及周人的天命。
    布鲁斯一转身,场景又变化了——这次他站到了一处类似神庙的地方,那是座庞大的、根本不符合古代生产力能铸造的宏伟宫殿,彼时的青铜用具还未褪色,金光闪闪,琳琅满目,源源不断的活水从兽头中流出——甚至,有些看上去更像酒液,在这个时代,理论上不可能有如此多的粮食来酿酒!
    穿着朱红色服装的巫族正在与另一位稍胖的同僚交谈:
    【真是岂有此理,帝辛——】
    【我认为你大可放心。】另一人平静道,那份平静让她看上去更像个人偶:【昔日一十九王要改祖制,以青铜代祭,最后不也什么都没做成。】
    【正是如此,才更要提防,你也不想想,他和他那个父亲也配称“帝”。】第一个巫族道:【他今日重用异族人,明日就敢继续削减祭品数量,日后怕是被异族之风取代,不再敬“帝”,你当他和他那儿子当真不敢吗!】
    布鲁斯听着莫名想笑,听上去……这位帝王似乎是打破了被祭司垄断的鬼神解释权,才惹得这几位看起来像头领的家伙不满。他想了想,这样的不满,怕不仅仅是祭司,连贵族都快对他有微词了。
    【那你想如何?昔日先王亲自猎羌,现在这位已经没那个本事了。】稍胖的那位说:【这纵使有龙脉加持,不论如何都不可能缺祭,但他确实过于不思进取。】
    微胖的祭司平淡道:【……或许,我们可以换一位王。】
    【……不,换一位王根本无济于事。】红衣的巫看向远方,语气突然变得惆怅:【——还不如,趁着建木尚未枯萎,我们早日去往天上。】
    此言一出,那位没什么表情的巫族顿时瞪大了眼,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言论一样:【万万不可!】
    【有什么不可的,你不都想谋反了!】红衣人冷笑道。
    【切莫再提此事!】
    眼前的一切又如烟雾般消散了。
    他重新回到了那个祭场,然而,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往前拨动了太多。
    主祭人还是一袭红衣,青铜所造的大鼎被摆放在正中央,獠牙假面,宽袍大袖。看不出男女的祭司理了理衣装,而后恭敬地冲着那参天高木的方向拜了下去,起身,又拜了拜青铜大鼎。
    呆斜阳落到某个特定的角落,祭司的手脚不受控制地扭曲——伸展、起落,化为鸟、兽、草、木,如同被野蛮的鬼魂所依附,而这些贪得无厌的鬼魂——这些摆弄着真实生命的虚无之物!在哀嚎中享受着、吞噬着死亡与悲苦,在这肃穆的、万里无云的时日里,被截断手脚的青年、砍断头颅的少男少女、死去多日的婴儿,被一层层埋下,每埋一层,辅祭就会撒下朱砂与酒;直到第一轮开始,一个年轻人偷偷把贝壳含进口中,以免踏入冥土无可依靠。而祭司依旧在舞,不论鼓声是否停落。
    布鲁斯没有撇过头,也不再闭眼,尽管他想,如果是布莱雷利,他一定会闭眼。整个流程一直持续到日落。他一直注视着,直到最后一位——也是最为珍贵的祭品,一位贵族,被杀死并掩埋后,精疲力竭的祭司才倒下。
    她的面具被移开,那已是一名老朽——也是另一份祭品,她被装上马车,送往了建木的方向,去完成人生中最为重要的祭典——死亡,即是献祭者,也是被献祭者。
    商代最为伟大的献祭还在后头,而已经是最后一份——能够带着麻木与习以为常观看的人祭了。
    公元前1046年,武王伐纣。
    战败的帝辛逃到鹿台,举行了最后的、最盛大——最虔诚,也是最疯狂的燔祭。以己身为祭,告慰上天。
    然,商亡于周,木已成舟。
    【快,快!】
    在帝辛的两位妃子也一同自缢前,商人已经乱作一团。一部分贵族尚且心存侥幸,认为周人不可能真正取代他们——他们还有龙脉,还能扶持下一任商王。而真正从战场上逃下来的商人——以及巫觋,似乎已经认定周人的势
    不可挡——若不是神明允许,他们怎么敢集结一众周邦来攻商?
    【带上礼器,还有肩胛骨。】一名巫有条不紊地指挥道:【我们去建木那边。】
    在这名巫族及其下属的带领下,一些贵族、武士还有商人,通过神庙的暗道,逃往了建木的方向。
    建木生在一处巨大的湖泊之中,在一些时刻,湖泊会同他们手中的利器、礼器一样,泛起颇具金属光泽的金色。这个时候入湖洗澡,可消百病。据说先祖太戊在位时期,湖常金,因而他得以延绵长寿。
    而这处湖,本体是一处无穷无尽的地下水泉,时而能听到龙鸣——据说,此地本有巨龙守护,但因一次天灾,这些巨龙全部灭亡了,故称龙脉。而建木——也就是他们先祖从神手中获得的神木,需依龙脉才能生,种下后,可通天彻地。他们亦能通过龙脉所养育的建木铸金、占卜、杀敌……成一切凡人不能成之伟业。
    所以,商人需要祭祀那位赐予他们神木之种的、虚无缥缈的“帝”、祭祀先祖、鬼神,也祭祀建木与龙脉。他们妄图长生,妄图去往死者才能抵达的天界!可越到后边,负责建木的巫觋们渐渐发现,龙脉衰弱,无法供给建木,他们想了很多办法补救——例如,越来越多的人祭,可惜仅有甚微的效果。
    巫族认为,龙脉所养育的神木颇多,扶桑、不死树,皆需龙脉去养育。还有人认为,别的地方也养着建木,要让他们这株完全生长,就得去征战,砍掉别族的建木——他们争论不休,日渐看着龙脉虚弱。原本,巫族的大部分人都认为,再换一个更乐于见血腥、更勤勉的商王,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然而,一切都随着周人的翦商大业而灰飞烟灭。太过依赖龙脉统治的、强大的商人,也随着龙脉的衰弱而自乱阵脚——他们不敌周人。
    【把所有的器浸入龙脉中。】巫吩咐道,她让甚至让人舀了不少龙脉之源,装入青铜器皿之中。【快、要快!周人很快就会追到这里!】
    懵懵懂懂的幼童被放到了地面上,她拉了拉自己母亲的衣角:【我们去哪?】
    【我们……去月亮上。】她的母亲——同样是一位巫,如此说道:【你知道月亮上有什么吗?】她蹲了下来。
    【有……恒我。】
    昔者有女神恒我奔月,于月尽,天地不见光芒之时,独行奔月,不惊不恐,只因后代将光明昌盛。她令月光死而复生,她亦代表了生命。
    于是商人认定,若一个人想成为永恒,就得在天地苍茫之时,顺着参天的建木攀爬,如此一来,就能再走上恒我奔月之道路,不仅能去往天界,还能如月光那样,死而复生,永世长存。
    尽管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复刻过奔月的奇迹。
    【走吧。】巫叹息道,她抱着最后的建木种子,带着商民攀上建木。她留下了一些人,他们会用浸泡过龙脉的武器,在他们离开后,彻底砍断建木,没了建木,周人也就无法再利用龙脉的力量创造奇迹。
    从此,绝天地通,周人再也无法如商
    人一般,通过建木,望向更广阔的“天界”。
    又或者说——宇宙。
    被催动着耗尽了力量,将贵族商民送往宇宙深处的建木很快就枯萎了,而不知情的周人捕获了那些断后的商民,并自发伐掉了这需要大量鲜血祭祀的古木。
    再也不必被建木所束缚的那汪金湖就此潜回了地底。
    在周武王与其弟周公的默许下,那繁华的——远超后来文明想象的商都最终也被付之一炬。征战多年、又被梦魇所困的周武王因未能参透父亲翦商时所依靠的“天命”,总担心商人的上帝接受了帝辛的祭祀后降下灾祸,在疑神疑鬼之中溘然长逝。其弟周公旦在平定可能的叛乱后,为了防止人祭故态复萌,也为了断了商民——乃至后人再起依赖龙脉杀伐之心,抹去了所有人祭的记载,只留下隐晦的传说。他定下了新的道德观,不再提鬼神与“帝”,而是将其模糊为“天”——一个富有人性的,距离人们十分遥远的概念;并重塑了王朝更迭的原因——天行有常。
    商周相承而来的历史以“人”为主体,磕磕绊绊前行至今,不再依靠神秘之物通天,纵后世有人从易书中参透隐秘流传的真相,也选择了避而不谈。
    而飞往宇宙的商顽民,在建木的指引下寻找到了拥有“龙脉”的新家园,将其种下。而长年累月与龙脉相处、开始食建木之叶的商民逐渐变得强大,并继续了杀伐之道,直到龙脉枯竭,无以为继,再移他乡,却再也栽不活第三棵能助其兴盛的建木了。
    奇怪的是,即使背井离乡,即便不再祭“帝”,也不再信神,选择了与地球亲族截然相反的另一条道路、开启了千年杀伐征战之旅的商民也不曾忘记那些古老的传说——他们绝口不提自己作为政治/斗争失败者的身份——于是,在他们口口相传的歌谣里,他们是奔月之人的后裔。
    故而,千年后,这支亚人类宇宙移民,流浪数百年的战斗种族,结合着古老的传说,自名“夜兔”,这名号一度威名赫赫——不过,到只剩一人的如今,再提起,也是徒增落寞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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