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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高考已经恢复,但改开尚未尚未开始。
在这个思想半开明不开明的时代,艺术是敏感的,许多行业尚能心照不宣的规避风险,但美术是很难做到的——不论雕塑还是油画,只要讲美术史,怎能规避掉裸体呢?
首都美院不可谓不大胆,哪怕预料到争议,仍决定重新开始裸体写生。
但时间推移到了下周五,在那之前,学校要先办一场“裸体艺术”讲座。
油画班的六位学生们互通完消息,心里紧张又期待。
乌海青说:“迟早要画的,在革命开始之前,那会儿的美院就有裸体写生呢,”班里画过这种写生的学生很少,大家纵然心里好奇,嘴上也不好意思提起。
大家纷纷认同,说完这事,才把目光转回身边支着的几幅画框。
“闻慈怎么还没来?”袁韶左右看了看。
今天是周六,本来没课,但她提议办一场班级内部的“学习研讨会”——每人拿出一幅最近最得意的画作,齐聚画室欣赏品鉴,所以他们一大早就出现在画室里。
丞闻把垂落的长发随手抹到耳后,用一根黑绳扎住,看了眼手表,表情严肃,“她可不像是会迟到的人,还有两分钟,让我们盯着手表,看她到底迟没迟。”
每次上课、活动,闻慈从来都会提前到达,今天只差她没到的情况可是罕见。
乌海青帮闻慈说话,“她说不准是路上遇到什么耽搁——诶,来了!”
画室露着一条缝的门被彻底推开,一只纤细的胳膊先伸进来,然后是一只宽度近一米的中型油画框,用一块淡绿色的布遮掩着,来人喊道:“帮帮忙,我进不来了!”
大家纷纷过去,侧过油画框,把它从窄小的门里端了进来。
丞闻伸手比量着油画框的大小,“你怎么带过来的?”
“我从家一路背过来的!”闻慈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好笑道:“自行车上没法放,我研究了好半天,最后拿带子绑在背上,你们不知道,一路上多少人看猴似的看我。”
就跟背了个乌龟壳似的,还是比例失调过于大的那种。
袁韶哈哈大笑,“我也没想到你的画这么大啊。”
他们的画大多是小幅的,珍惜颜料,也便于携带,最大的那幅是乌海青带来的,得于他在北疆采风时获得的灵感,是一幅中型油画,宽度70左右,却也比闻慈这幅小一点。
闻慈笑着耸肩,“谁让我手里的画,就这副最小呢?”
其他人的画已经彼此看过了,大家纷纷聚到闻慈旁边,看着她揭开遮挡的绿布,看清底下油画的一瞬间,齐齐爆发出了一声惊呼,“哇!”
画布上是一幅极尽庄重华美的图像,蟠龙衔珠,位于中心,周边是16条穿云金龙,圆井、八角井、方井分别位于上、中、下三层,正是“天圆地方”。来首都不能不去故宫,因此,大家一看便认了出来,“是故宫藻井!”
袁韶是首都本地人,
不想只听夸奖,她直接问:“缺点呢?你觉得哪些方面有欠缺?”
“唔,”闻慈细细看了看,这些同学没有听不进建议的,所以她也就坦率地开了口,“我觉得明暗关系上还差一些,虽然鲜明,但差了一点特殊——大家都临摹伦勃朗,但也要有自己的特点嘛。”
袁韶若有所思,退后两步,盯着自己的画细细地研究。
七个人互相评价品鉴,一直等到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饭。
大学食堂都是有国家补贴的,价格低廉,美院的食堂味道不算差,闻慈喝了口鸡蛋汤,被烫得一个哆嗦,赶紧放下汤碗,问大家,“你们听说裸体艺术讲座的事了吗?”
大家这才想起来,他们讨论这事的时候,闻慈还没来。
袁韶把消息跟闻慈细说了一遍,闻慈问:“我怎么听说后天就有人体绘画课?”
大家一愣,面面相觑,“难道是先画模特,然后再开讲座?”
一直等到周一上午上课,大家看着眼前的照片,哭笑不得。
“这就是大家的
第一节人体绘画课,先临摹,”陈元年教授笑眯眯说着,对着照片说道:“画模特的人体,暂时还没到时候,但伟大的主席同志可以先画一画嘛。”
画室中间的照片,赫然是一张放大的主席游泳照。
七人各自拉了凳子找位置坐下,在大家还没开始画之前,陈元年教授背着手说道:“今天下午五点钟裸体艺术讲座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吧?”
岂止是他们知道,哪怕是校外,很多人都知道了。
陈元年教授笑眯眯道:“在我看来,诸君都是开明的学生,我们学美术的,最忌讳封闭俗套,这也不能画那也不能画,那我们还能画个什么?那艺术就要死掉了嘛。”
他转悠转悠,发现画室边上支了一堆画,好奇地翻开看了看。
“哦呦,这是你们画的?真不错啊。”
还没开始上课,陈元年教授挨个画看了看,看到最后那幅大的时,颇有些惊讶。
“这幅是谁画的?”他把那幅画拎出来。
闻慈回头看了眼举手,“是我。”
陈元年教授对闻慈印象很深刻,连连点头,“你这幅画得相当不错啊,故宫藻井?这景画得真好,画过人像吗?画得怎么样?”
闻慈想了想,客观道:“我好像人像画得更好一些。”
陈元年教授笑着说:“你们可以试着投投画报嘛,接触群众的意见,有利于我们成长。”
美术创作可是不能闭门造车的。
过了这节课,陈元年教授回到办公室时,经过郑副校长的办公室——他是油画系主任,在油画系有自己专门的办公室,侧头一看,门玻璃里他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呢。
教授敲了门进去,郑副校长放下报纸笑问:“刚下课回来?”
“我刚才上课,看到你学生画了幅故宫藻井画,画得相当不错啊,”陈元年和郑副校长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裸体艺术’专题讲座。我们伟大的主席13年前曾经说过,‘男女老少裸体模特,是绘画和雕塑的基本功,不要不行’,正因如此,我们……”
主持教授在台上作开场白,底下的闻慈听到这句语录,忍俊不禁。
袁韶没笑出声,眼睛却都笑弯了,小声说:“我就说学校怎么胆子这么大。”
为了这个讲座的合理性,主持教授不仅引用主席语录,还引用了鲁迅的话,“在《而已集》中,鲁迅同志曾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体’。”
主持教授大抵是全场最尴尬的人,他讲到最后三个字时,语气都轻飘了。
底下安静得落针可闻,倒未必是多么听了进去,更多的,可能是不敢当众对这样“敏感”的词语发表意见,这种安静,一直持续到幻灯片播放完世界裸体艺术作品。
《维纳斯的诞生》、《亚当与夏娃》、《美惠三美神》……
这些世界知名的油画或雕塑作品出现在幻灯片上,缓慢地变幻,闻慈从中感受到人体之美,她仰起头,出水的维纳斯倒映在她瞳孔之中,洁白的躯体,生命力从中孕育。
她听到袁韶低低的惊叹声,并不是羞耻,而是为这*种美丽所震撼。
这场讲座并不长,结束时也才六点钟,主持教授宣布结束后,底下久久没人动弹。
前排的老师们率先站起,郑副校长往油画系的位置扫了扫,看到许多学生还张大嘴看着幻灯片,闻慈已经低下头了,她面露沉思,不知道正在想什么。
郑副校长叫了声,“闻慈。”
声音不大,但足以吸引周围人的视线,闻慈急忙起身走了过去,“老师。”
郑副校长示意她一起出去,“看完讲座,有什么感想?”
“非常美丽,”闻慈还沉浸在刚才的视觉盛宴之中,她不假思索地说:“艺术本身是没有国界的,人体之美是全世界都能领会的艺术,也是学习美术极其重要的一环。”
郑副校长点点头,“但是会有很多争议啊。”
经过过道一些没座位又不肯离开的观众时,闻慈能够觉察到,谁是真心欣赏的,谁又是为猎奇和暴露而来的,她默默走出礼堂,才说:“《红楼梦》有淫者见淫一说,这些画作也是,如果人不是为了欲望和裸露而看,为什么会认为它是低俗的呢?”
闻慈说:“那我只会认为是见者低俗。”
郑副校长有些惊讶地看着闻慈,没想到她会有如此锋利的一面。
过了一会儿,他笑着问:“我听说你画了一幅故宫藻井画?”
闻慈眨了眨眼,没想到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里,但还是解释说:“是的,其实是一组画,一共五幅,上周六我们班办研讨会,我就把其中一幅《藻井》搬了过来。”
郑副校长问:“是故宫风景写生?”
闻慈想了想,“不算吧。”
“《藻井》这幅是单纯的景物,但剩下四幅里全部都有人物出现,倒不是革
命英雄,只是我去写生时碰到的游客、维修工人,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郑副校长笑说:“我还以为是追古的泛革命英雄主义。”
闻慈不好意思笑笑,“我不太会画那种。”
一导师一学生聊了聊,郑副校长去画室看了看闻慈的话,本来只是想单纯指点一下学生,亲眼见到后,大为惊喜,说改天去看看她剩下的画,还鼓励她投画报。
……
艺术讲座的铺垫过后,就该是真正的人体写生了。
这堂素描课是在周五下午,袁韶吃过午饭就来了,画室在一楼,她拉上布窗帘,里面变得昏暗暗的,一直等到七人来齐,罕见的,距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时间。
大家面面相觑,不像要画模特,像自己要当模特似的,神情拘谨。
丞闻直率地问:“我们要画的是女性还是男性?”
袁韶是班长,知道答案,“第一堂课是女,下周那堂是男。”
闻慈把画纸夹在画板上,调整到一个舒服的角度,抬头发现大家脸色严肃,有些好笑,“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写生而已,裸体是写生,以前的写生不也是写生吗?”
“这不一样,”袁韶严肃说,“除了澡堂,我还没见过谁坦诚相对呢。”
女同志还好些,几位男同志,哪怕理智上是接受的,脸色也一个比一个局促庄重。
等到这堂课的老师带着个陌生姑娘进来,大家嚯地全站起来了,不敢看那姑娘,每个人都是小学生站姿,闻慈看看左右,主动和对方打了招呼,“你好。”
姑娘的神色很镇定,对她笑笑,大家也纷纷挤出紧张的笑脸。
老师请模特换了衣服,回到画室中央,大家看天看地看同学,就是不好意思看人家。
闻慈镇静地搬来椅子,把画架挪过来,这是一个自然的开场,其他人低着头默默把工具挪过来,几人局促得转了一圈坐下,捏着铅笔,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闻慈专心画自己的画,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个神,才发现周围一片“刷刷”声。
大家都肃穆地画起来了。
……
首都美院大胆的人体写生行为引起了外界很大反应。
闻慈背着画袋来到教室,发现班里几个女生围着一张报纸义愤填膺,旁边几个男生脸色也不太好看,一见她袁韶就说:“你看到了吗?外面好多人批判我们不道德。”
“嗯?”闻慈疑惑,“有谁干啥了?”
袁韶把报纸给她,闻慈一看,就见到上头乌黑的一个标题“首都美院裸体写生伤风败俗”,她仔细看了看内容,安慰大家道:“思想的解放是需要一段时间冲击的,现在有很多人抨击,这很正常,总有一些人的想法是较为闭塞的。”
袁韶又拿出另外几张报纸,生气地说:“可他们还有人骂宁姐不检点!”
宁姐就是他们
第一节课写生的女模特。
闻慈这才意识到,这事好像闹得很大。
好几张报纸上全部刊登了这件事,大多是抨击的意见,说伤风败俗、不道德、低俗等等,要不是报纸有所审核,恐怕用词会更加激烈难听,闻慈皱起眉,“宁姐知道了?”
“我们没说,但她肯定知道!”一个女生气冲冲道。
几位男同志不便发言,乌海青想了半天,提议道:“我们也投报纸反驳回去?”
大家眼前一亮,“好!”
从出版社里出来的乌海青对这事最了解,由他主导,大家删删改改,最后合出来一篇两千多字的稿子,但临到投稿前,却有个新的问题出现。
“我们用谁的名字投稿啊?”
毫无疑问,谁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发声,必然会承受更大非议。
第16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