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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8章献舞助兴
蔡京借酒装疯，提议让李乾顺歌舞一曲，这当然是对李乾顺的羞辱，而且是非常严重的羞辱。
曾经的一国之主，最后沦为亡国之君，在异国他乡沦为战俘后，还要扮作歌舞者，为胜利者跳舞助兴。
这种羞辱不啻于凌迟，换了一个自尊心稍强的人，当场就活不下去，死给众人看。
赵孝骞对羞辱曾经的敌人没多大兴趣，在他的认知里，只要敌人放下刀剑投降，并表示臣服，那麽以往的恩怨就算过去了。
帝王的王霸之气什麽的中二理由不存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就算为了给孩子积阴德，若不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基本于不出赶尽杀绝的事。
李乾顺是战俘，但他已经归降，虽说赵孝骞以后不见得对他多关照，示多少恩宠，但也不至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羞辱他的人格，这麽干很不地道。
此刻殿内的气氛很僵冷，朝臣们都不说话，其中几人皱了皱眉，觉得蔡京此言不妥，然而张了张嘴还是决定沉默。
毕竟官家还没表态，而蔡京，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即将取代章惇，就任宰相，能坐在殿内的都是修炼多年的老狐狸，谁也不想同时得罪官家和宰相，不然将来怎麽混？
赵孝骞淡淡地瞥了蔡京一眼，道：「元长先生怕是醉了，都开始说胡话了，这酒量以后你坐小孩那桌————」
蔡京此时却好像已恢复了清醒，脸上不带半点醉意，他朝赵孝骞长揖一礼，恳求御前密语，赵孝骞点头允了。
蔡京几步上前，凑到赵孝骞身边。
赵孝骞上下打量他一番，道：「元长先生，你今晚发什麽疯？好端端的为何令永安侯歌舞？」
蔡京低声道：「臣此举，是为扬我大宋国威，官家若欲皇权永固，若欲天下归心，永安侯这一曲舞，非跳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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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孝骞眯眼盯着他，不说话。
蔡京却毫无惧色，道：「大宋立国百年，从未如今日这般扬眉吐气，王师灭国，亡国之君来降，官家献俘于太庙，祭告天地神祗列祖列宗，此举固然令天下臣民振奋，但————还不够！」
「官家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如今的大宋不可轻侮，谁敢招惹大宋，不仅要亡国灭种，而且敌国的君主还要忍受屈辱，为大宋皇帝陛下跳舞娱兴。」
「官家更要让异国番邦知道，他们如若敢招惹大宋的下场，可不仅仅是亡国献俘那麽简单，他们被亡国后，地位连大宋的普通歌舞伎都不如，只能歌舞娱众，求得生机。」
蔡京的声音更低了，但表情却更阴冷了：「官家，折辱李乾顺虽说违于仁义，但利大于弊，关乎王朝社稷，皇权人心，辱一人而振天下，弗不为也？」
赵孝骞明白了蔡京的意思，坐在椅子上沉思了片刻，半晌没出声。
蔡京已识趣地退了回去，站在大殿中央，目光平静地扫了李乾顺一眼，却对满殿文武官员笑道：「唐初贞观四年，李靖破突厥，擒颉利可汗。」
「当日长安未央宫，太宗李世民行受降仪式，仪式过后，大宴群臣，太宗与颉利可汗把酒言欢，以兄弟相称，颉利可汗感沐天恩，一时兴起，遂为太宗舞了一曲，此事谓为千古佳话，流传至今。」
蔡京扫视群臣，笑道：「诸位同僚，今时今日，此情此景，与贞观四年受降何其相似，诸位觉得呢？」
群臣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对这段历史自然是清楚的，蔡京把话说破了，不少人点头附和。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同样是受降献俘，同样是大宴群臣，同样是战俘在座。
所以，颉利可汗愿为天可汗跳舞，李乾顺呢？你不表示表示？
坏人不可怕，就怕坏人有文化。
蔡京引经据典，把唐太宗都拉出来站台，历史上已有先例，今日官家重演历史，也不算坏了「仁义」名声。
赵孝骞的态度无所谓，纵然今日是国家大喜之日，他也没有因此而膨胀，他对自己的定位向来清晰且清醒，自己就是个为国家打工的，有生之年踏实把事情做好，把后宫的日子过好，这就够了。
他没有用手里的权力侮辱敌人人格的兴趣，这与他务实的性格相悖。
不过蔡京既然把理由说得如此充分，甚至提到了国家社稷的高度，那麽让李乾顺跳一曲舞亦无不可。
辱一人而振天下，可也。
于是赵孝骞由着蔡京站在大殿中央侃侃而谈，他则坐着一动不动，阖目养神。
座下的李乾顺脸色越来越苍白，他已察觉到在座群臣认同的目光。
蔡京拿唐太宗和颉利可汗这段往事当作千古佳话，不知是蔡京故意曲解，还是他读书时走神了。
李乾顺从小精读中原王朝史书，也算是对中原历史比较了解。
事实上，贞观四年受降仪式后，颉利可汗确实为唐太宗跳舞了，但不是颉利可汗主动跳的，而是唐太宗命令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颉利可汗怎敢不跳？
可悲的是，今日也是如此。
李乾顺看了看殿首阖目养神的赵孝骞，见他没有表态，李乾顺的心更凉了。
没有表态，其实也是一种表态。
李乾顺咬了咬牙，悄悄擦去眼泪，起身朝赵孝骞长揖一礼。
殿侧不知何时竟悄悄进来了乐班，李乾顺刚行完礼，乐班便开始奏乐，奏的曲子李乾顺也熟，是大宋的宫廷大乐《采莲曲》。
《采莲曲》是乐府曲目，为曲而谱诗词的名人很多，如李白，王昌龄，陆游等，都作过《采莲曲》。
早在唐中期以后，《采莲曲》已是宫廷礼乐，是帝王宴请宾客时的必舞之大乐。
李乾顺熟悉中原文化，对《采莲曲》自然也不陌生。
只是这首曲子本应是身材袅娜的美貌舞伎所跳，才令人赏心悦目，他一个大男人跳这首曲子，可以想像姿势节拍将是多麽可笑。
李乾顺深深地看了蔡京一眼，蔡京却朝他龇牙一笑，满满的恶意。
李乾顺深吸了口气，身体四肢随着音乐的节拍，开始笨拙地跳了起来。
赵孝骞一直阖着眼，李乾顺的舞姿没眼看，太丑了。
虽然不好看，但这首曲李乾顺必须跳。
不知过了多久，一曲已毕，李乾顺的身体也停止了动作，他微微喘息，站在大殿中央朝赵孝骞躬身行礼。
「臣李乾顺，愿以此舞为官家寿，为大宋社稷寿。」
赵孝骞终于睁开了眼，看了看蔡京，又看了看表情屈辱的李乾顺，良久，赵孝骞突然意兴阑珊地道：「今日宫宴已尽兴，散了吧。」
说完赵孝骞起身就走，在群臣行礼目送下，转身进了后宫。
第二天一早，汴京城炸锅了。
让赵孝骞没想到的是，李乾顺宫宴上为大宋皇帝跳舞的事很快传了出去，而全城的臣民之振奋激动，简直比昨日的献俘仪式更沸腾。
满城都在各种传说议论，说起昨夜的宫廷夜宴，曾经的西夏国主李乾顺，是如何的忍辱负重，咬着牙为咱大宋官家跳舞娱众，还说李乾顺一边跳一边流泪，也有说李乾顺跳完后当场吐了血。
各种传说都说得有模有样，仿佛亲眼见证似的。
当宫里的赵孝骞听说了满城议论传闻后，顿时明白了昨夜为何蔡京如此坚持要李乾顺跳舞的原因。
确实是扬国威，振精神，对大宋社稷有利无弊。
朝堂上所谓的受降，献俘，那是严肃高端的仪式，民间的百姓能懂的人不多，能共情的人就更少了。
听说朝廷受降献俘，百姓们无非是觉得这次朝廷王师干得不错，把人家打到灭国投降了。
可李乾顺为大宋官家跳舞，性质就不一样了。
因为再没文化的人都听得懂，而且听懂后会立马产生共情心理，觉得咱大宋官家果然牛逼，让曾经的一国之主为他跳舞助兴，用这种极尽讨好逢迎的方式，来换取大宋宗主上国君主的宽恕与仁慈。
仅仅过了一夜，整个汴京的臣民都知道，昨夜西夏国主李乾顺为大宋官家跳舞助兴了。
赵孝骞或许不觉得这件事有什麽好宣扬的，但人们的价值观各不相同，汴京的臣民全都激动了。
这可比王师灭国更振奋人心，国主为大宋官家跳舞啊，这是何等的霸气，何等的国威。
不得不说，昨夜蔡京的提议没错，作为官场老油条，他早已看透了人心，他知道人心想要看到什麽。
然而，这件事传开后，相比于汴京臣民的振奋激动，也有不同反应的人。
在知道李乾顺为大宋官家跳舞助兴后，曾经的西夏权贵朝臣，如今被关押在大牢准备流配岭南琼南的那些人，却都在大牢里嚎陶痛哭，呼天抢地，悲愤欲绝。
亡国之君如此悲哀，亡国之臣何尝不是如此。
当天上午，听说了这件事后，大约有五名西夏朝臣在狱中悲愤撞墙而亡，以全臣节。
赵孝骞听说后沉默许久，然后下旨厚葬这几名西夏朝臣，并令工匠为其刻碑，向后人彰示忠节。
就算曾经是敌人，但不妨碍赵孝骞向他们表达敬意。
自此以后，李乾顺和宫室家眷被圈禁在汴京南城一座略显破败的宅院里，终其一生都没走出这座宅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