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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下,叶夫人双眸之中流转着心疼与悲悯。
叶京华看着她,面上神情丝毫未变,良久之后睫毛微动,一言不发地敛下眼。烛光自他眉上撒下,在眼窝处落下一片阴影,竟显出几分阴鸷来。叶夫人看着这个自小自己最疼的小儿子,怎能不心疼。
她柳眉微蹙,站起来走到叶京华身边,见他用手撑着额角,关切道:“可是头风犯了?娘叫人请大夫来。”
说罢便要去叫下人,被叶京华拦了下来:“不必。”
叶夫人回过头,担忧又心疼地伸手抚上叶京华的肩,似多年前照顾小儿L般拍了拍儿L子的背:“你宴上喝了那么许多酒,解酒汤也不喝,可不就头疼?事已至此,再想也是无益。听娘的话,喝点儿L安神的汤药,好好睡一觉,起来便什么都好了。”
叶京华沉默着,对叶夫人的关心没什么回应,良久之后道:“母亲先回府吧,我再坐一会儿L。“
他这看着哪里肯休息,倒像是要一气坐到天明的架势。叶夫人眉头紧蹙,劝道:“你这样让娘怎么放心得下?好孩子,娘知道你心里难受,可千万别为这个伤了身子啊。”
她顿了顿,见叶京华不答,朱唇微抿,放缓了声音道:
“这情意上面的事,不仅要有情,还得有缘分二字。你与他这一番阴差阳错……实在也怪不到谁头上去,可见是冥冥自有天意,有缘无分。”
闻言,叶京华的放在桌案上的手一动,缓缓收紧了起来。
叶夫人未注意他的动作,眸光闪烁,缓声劝道:“他现虽是三甲,却也与你是同榜进士,如今陛下派了官职,也是有正经官身的人了。你若真心为他好,不若就此机会与他以君子之礼相交,那青州确实是远了些,待你父亲将事情打探清楚,若是误会,再调他回来便是了,到时候你们做一对知心友人,在朝中多少也有个说话的人。”
叶夫人说道这里,话头一顿,略带些小心瞥了眼叶京华的神色,将声音放低了些:
“你……你与他,既已成了这样,国公爷那边娘不若去回了?他们家的嫡孙女儿L翻过年正好十六——”
她话音还未落,忽然’啪嚓’一声巨响。
桌案上的青柚彩瓷茶碗掀翻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叶夫人脸上骇然变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反应过来后才猛地顿住,一双美目惊疑不定地看着右手抬起、顿在空中的叶京华。要知道她这个小儿L子自生下来就比他人缺一窍,几乎从不动怒,更别说做出这种摔杯子摔碗的事情!
叶夫人站在一旁,面色惶惶,态度一下子软了:“不说了、娘不说了,卿儿L,你别生气——”
叶京华的手顿在半空中,神色有些空白,面上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似乎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自己也说不清楚刚才是抬手不小心带倒茶碗,或是旁的什么。
良久之后,他俯身用手撑住额角,叹息一声,眉头见浮现一道
深痕。
“玥琴,你带上人,送母亲回府。”
在外面侍候的玥琴这时才敢进来,看到地上的碎瓷片时,神情不禁一变,露出几分惊惧来——实在是没人见过二少爷发过这么大的火。她快步走到呆立着的叶夫人身旁,搀着她软声安抚,同时一票丫鬟自门后涌入,轻手轻脚地将碎瓷片收拾干净,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叶夫人走到门口,仍是放不下心,回头望去,便见叶京华一人独坐孤灯之下,身影说不出的寂寥。
叶夫人见状朱唇颤抖,一滴泪即刻掉了下来,可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用手帕按住眼角,随玥琴走出门去。
屋中终是只剩下了叶京华一人,红烛燃尽一半,高大却略佝偻的剪影映在窗纸上,不知让多少人暗暗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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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宿在金銮殿上的元治帝早早起了,正在听夏内监的回话。
他大马金刀坐于床边,双手撑在膝上,金黄盘龙扣寝衣半开着,一双虎目圆瞪,越听夏内监的回话神情便越阴沉。
直到夏内监说到要紧出,元治帝浓眉一颤,撩起眼皮看他:
“竟连茶碗都摔了?”
夏内监咽了口唾沫,颤声道:“是……是。”
元治帝下颌绷紧,额角青筋抽动,接着霍然站起,一双虎目怒火中烧:“他还真是反了不成?!朕点他的状元、他还不乐意上了?发这么大火什么意思!”
天子一怒,殿中所有宫女太监立即下跪扶到地上,大气不敢出一声。
元治帝烦躁地在原地踱步两圈,猛地回过头,指着夏内监道:“你去把叶仲伦给朕叫进来!朕倒要问问他养的是什么好儿L子!”
见皇帝动了真火,夏内监赶忙膝行上去,跪在他磕头道:“陛下!还请陛下熄怒——叶二公子或不是为了这事儿L呢?昨日叶府闹得人仰马翻,到了大半夜还未歇下,老奴瞧着倒是像有什么旁的事,不若让老奴再去好好探查一番。若叶二公子真是如此不识好歹,待查清楚了再将他叫进宫训斥也不迟啊。”
元治帝闻言,上头的怒气微微冷却了些。叶京华也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确实不似如此愚蠢之人。
半刻后,元治帝眸光一转,往夏内监背上踹了一脚,道:“还不快去!”
夏内监知道元治帝是转过弯儿L来了,赶快一哧溜爬起来,踉跄着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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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叶府。
叶夫人满腹愁肠,一夜未眠,隔日天刚亮起就和叶宴真的夫人姜氏来到叶府上。此时两人坐在主屋中,听着书房中传来的争执声,皆是屏气凝神,面露忧愁。
今日天一亮,有人比她们来得更早。
曹濂立在桌案之后,神情焦急道:“叶二,你定要信我。这件事我父亲确实不知情。是下面有一个作死的主事,他们想找人派去青州已久了,这次为了应付皇命,图便宜就从本榜进士中挑了个好拿捏的,那些个蠢货眼瞎,偏生就挑到了宝珠
头上——”
曹濂一顿解释,说得口干舌燥,却见叶京华坐在桌案后,面如冷玉,一点儿L搭理他的意思都没有。他急得满头大汗,心底暗骂那些个不长眼的平日里尖酸躲懒,怎么偏生这时候勤快了起来?还偏生要跳到太岁头上动土——
如今朝廷风云诡谲,曹家与叶家本已呈水火之势,往前数几年两家之所以没撕破脸,其中至少五成靠的是有叶京华在其中周旋。如今吏部的人做出这种事,若是让叶京华与他离了心、那才真是全完了!
曹濂一咬牙,绕到桌子那头,对叶京华恳切道:“你若是不信,不若我去将那个主事提来,你亲自问他?”他顿了顿,又道:“你千万放心,这人我们曹家定然会严加处置。你若是不解气,等我爹上折子革了他的官儿L,我将提来与你,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好?”
曹濂这一番话已算是把态度低到了尘埃里。按道理说来,那吏部主事虽有怠政之嫌,但到底是奉了皇命,若真细究起来这事儿L虽是明晃晃地看人下菜碟,被点名之人却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曹家老爷作为吏部尚书要想处置他,碍着那道皇命,尚且要废些力气。更不用说要想办法革了他的职位还要交与叶家处置,这其中的弯绕与堵人口舌很是需要一番琐碎功夫。能说出这样一番保证,已能证明曹家在此时上恐怕是真不知情。
然而叶京华却极其沉默,他毅是一夜未眠,甚至衣服都没换。此时他眼下带着些青黑,玉面修容失了平日里的飘然俊逸,侧脸的线条分外冷硬。
曹濂见劝不动,也失了耐心,恼怒道:“叶二,你是舌头被人割了不成?你到底要我干什么才肯消气?我给你跪下行不行!”
他说这话,跪是自然不可能跪呢,只是为了激叶京华罢了。
谁知他话音一落,叶京华忽得一转头,露出一双冷眼来。
曹濂对上他的目光,登时便愣住了。眼前这人是叶二?这人哪里还有平日里让满京城小姐倾心的模样?
叶京华盘桓这一股阴鸷之气,竟让曹濂心中一跳,说不出话来。
“你跪?”半响之后,叶京华目中射出冷光,缓缓道:“我要让宝珠此刻便站在我面前,你若是能跪得来,便去跪。”
此话一出,曹濂还如何说得出话来?那吏部的主事便是杀一万个,也没有要元治帝收回成命的道理。赵宝珠接了皇命,去了那地方,无论如何没有个三年五载是回不来的。这下把人给弄没了,确实是让曹濂把膝盖跪穿了也换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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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叶夫人注意着书房中的动静,长叹一口气,向姜氏道:“若这两个也闹起来该如何是好?”
她虽是内宅妇人,却也将朝廷之事看得清楚。况且曹濂与她儿L是长久的朋友,吏部在此事中如此触了霉头,是决议绕不过去的,她是真怕事情闹得更大。
姜氏赶紧在一旁柔声劝道:“夫人别忧心,哥儿L们的事,让他们自己说去。二弟是顶明白的人……此事想必只是一时伤了心,绝不会做于大局无利
之事。”
叶夫人听了这话,拍了拍姜氏的手,摇了摇头:“他想做什么,你我哪能知道。”这个’他’自然是指叶京华。姜氏闻言亦是静默,她这位小叔子的心思,确不是常人可以琢磨。公公也许能知道一二……可这两父子如仇人一般,阖府上下谁不知道老爷从不管二少爷的事?
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片刻后,书房里静了下来。见没有摔杯子摔碗的声响,叶夫人才微微放下心来。她呼出一口气,忽而想起了什么,扭头向姜氏道:“方才濂儿L进来,你可见他额上的伤了?”
虽曹濂来的匆忙,可在府门口遇上叶夫人与姜氏时仍是维持了礼数,向两人见礼。叶夫人眼力极好,一眼便看见男子额头上有好大一块儿L尚未愈合的青紫痕迹,看着有些骇人,十分不寻常。
姜氏闻言,顿了顿,接着凑近了些,用手帕掩着嘴低声向叶夫人道:“是曹公子后院那个,半夜里闹起来,跑出去了。”
叶夫人闻言一惊。曹濂后院养着个极受宠的小厮一事几乎成了满京城公开的秘密。叶夫人因着叶京华,也格外留意这件事,如今听闻那小厮跑了,非常惊讶:
“这时日也久了,怎么此时闹起来?”
闻言,姜氏面上的神情变了变,接着声音更带了些小心,轻声道:
“这事……说起来还与我们家有些关系。据说那小厮本有些志气,曹大人娶亲之时便嚷着要走,被强压着留下来。现听闻叶家有下人考中了进士,更不愿被困在后宅龃龉之中,又说要走。他要走,曹大人自不愿意,一来二去就闹了起来。”
而后顿了顿,又道:“不仅仅是他,听说这几日曹少夫人也回娘家去了。”
叶夫人心中猛地一跳,问道:“这又是为何?”
姜氏叹了口气,道:“听闻那小厮跑了,也不知钻到了什么地方去,一时找不见人。曹公子着急上火,在家里脸色不好看。他家夫人也是公侯小姐出身,哪里肯受这个气?连夜便搬回娘家去了,现在放出话来要与曹公子和离呢。”
这话听在叶夫人耳里无异于晴天霹雳。她沉默良久,久到姜氏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劝道:
“看我说的都是些什么,夫人别担心,这都是传言、说不准的事情,夫人切莫为此烦心。”
半刻后,叶夫人才长叹一声,缓缓闭上眼,手里转起一串青玉佛珠,缓缓地道了一声:
“都是冤孽。”
这些天发生的事在她脑海中一一闪现,事情实在太过凑巧,让叶京华遇见了他,而偏生又分离。
他们全都探查过,此事未受半分人力,细细想来,竟似冥冥中自有天意,是她儿L命中早有此定数。
良久之后,叶夫人抬起眼,眸中泪光一闪而过,朱唇间一声轻轻叹息。
她缓缓从椅子上站起,对姜氏道:“我们走吧。”
姜氏跟着站起来,闻言犹豫道:“这就走?可小叔那边儿L——”
叶夫人没有解释,转头向玥琴道:“你
进去告诉你主子,他的事,日后我便不管了。”
玥琴闻言心中猛地一沉,以为是叶夫人被昨日摔碗气到了,要与他们少爷离心,惊慌地抬起头:“夫人——”
然而她一抬头,却见叶夫人面含悲戚,眉眼间却分外柔和的,向她点了点头,便旋身出门去了。
书房内的两人尚且不知屋外的状况,叶京华只说了那一句话,便闭口不言。曹濂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得不要等什么上书参议,直接将那不要脸的主事拿了来让叶京华出气。可到底是朝堂之事,还牵扯到皇命,终不是他一个小小翰林院编修能够轻易左右——
然而两人都不知道的是,罪魁吏部原主事此刻正跪在金銮殿上,承受皇帝的滔天怒火。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皇帝。他一个六品小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多年前他考中进士,也未曾入一甲,故而为官多年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哪知道这头一次面圣就是在金銮殿,离元治帝如此之近,甚至能看清他明黄靴面儿L上的龙纹。
下一瞬,那靴子就踏在了他的肩头上。原主事肩膀一痛,登时飞出好几米去。
“混账东西!!”
元治帝虎目圆瞪,怒火滔天,一脚将原主事踹地倒飞出去:“朕下旨叫你找一个有经验肯吃苦的人派到青州,你就是这样找的人?!”
原主事后背狠狠撞在后面的楠木金漆六君子屏风上,发出一声巨响。然而堂上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没一个敢出声,全都屏息凝神,屏风倒了,也每一个赶上去扶。原主事满头虚汗,也顾不得肩胛钻心的疼,赶快爬起来爬伏在地上将头往地上磕,嘴里颤声不住地求饶:
“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罪臣糊涂、罪臣糊涂啊!求陛下恕罪——”
他已然是被吓破了胆,嘴里说来说去只有这一句车轱辘话,他到了现在还没想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传到皇帝耳朵里的,甚至还以为是传说中的夜行锦衣卫偷听到了他与赵宝珠的对话,才导致东窗事发。
可是就小小的一个三甲进士,怎么就能引得皇帝发这么大的火呢?
他这边满腹疑惑,两股战战。元治帝却是五内俱焚,手上的汗毛都因为怒火立了起来。此刻正焦躁地在金銮殿上转来转去,要说方才他对叶京华是动了些真怒,现在就是满腹愧疚。
元治帝实在没想到传闻中那个叶家考中了进士的下人就是叶京华心仪的小厮,且正巧就被这作死的东西图便宜点去了青州,偏生还用的是他下的圣旨,盖的是他的通世宝玺。
这误会是大了!
元治帝额角青筋直跳,他也是比常人心多一窍的人物,知道君臣之间最怕’离心’二字。这些个年轻的男孩儿L要个什么?还不就是想要心爱情人时时伴随左右?这下倒好,人家好不容易下场考了个状元,一回家却发现心肝儿L给弄没了!偏生还是他这个皇帝下的令,是诉苦不得、求告无门!
元治帝越想越心惊,要是叶京华误会了是他故意将人使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那才是真的结怨了!
他愈是心惊、怒气便愈是高涨,忽得停下脚步,偏眼冷箭放向跪在地上的原主事。原主事在磕头之间对上两道冷箭似的目光,蓦得顿住,竟然登时双腿一颤,差点当场尿出来,僵在原地,连磕头也不敢了。
元治帝大步上前,一脚向他头上踹在原主事的大肚上,他登时蜷缩如虾米。然而元治帝雷霆之怒、并没有停下动作,当着众太监宫女的面儿L将原主事从殿这头踢到殿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