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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你这太平道义,我荀氏却沾不得.
一杯黍米薄酒,两位老者相饮,心中惺惺相惜,脸上却不见笑容。天下的士风尚未倾颓,面对奋不顾身的求道者,唯有竭尽全力的论道,才是真正的尊重。而这杯水酒,也正如阵前的号角,拉开了下一轮理念交锋的序幕。
「汉承周礼之统,天命系于「王道—礼制—德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王者修德则民自服。天子奉天承运,主祭天地,设官分职。以法为绳,以礼为度。这是非纲纪不立,民无所归。若是君不君,臣不臣,又岂可谓之『太平』?」
「《道德经》说,『治大国若烹小鲜』,贵乎少为。去烦苛丶薄征敛。祸不在民,在政之忒。天变连年,黄天代苍,以『太平之道』更张旧制,是顺天应人。黄天者,非姓刘之天,乃苍生之天。天变见于灾疫,祸不息于庙堂,是天厌其主也。今饥馑遍地,死者枕籍。天意昭昭如此,又岂能为了一家之私,而害天下苍生?」
「张道人!灾异起于朝失其道。古已有训:『善言天者必有徵于人…圣人法天而立道,布德施仁以厚之,设义立礼以导之』,是『天人之徵,古今之道也』。所以,我们应当以正礼明德的方式,来弭灾疫,而非改号易天。天下积弊已久,天命气数变幻,无非换一个皇帝。但要推倒君臣的秩序重来,那就像房梁生了虫,而一把火烧掉整个房子那样荒谬!如今有传承的礼法大路不走,而去另辟无人蹊径丶颠倒上下尊卑,只怕到头来走的是死路,让天下人死的更多!」
「荀使君!黄天是苍生之天,非皇帝一人之天,也非我等士族之天,而是『人道』之天!《周易参同契》取《易》之天地乾坤为本,以『道』统『万化』,『万化』就是生民百姓。《太平经》言,世间的祸乱,是由上层的失道,这上层可不仅仅包括皇帝。我等愿以人道立政,遵循天地仁心,万民共其权!」
「哈!道统万化,万民共其权?那谁人能代表『道』,万民如何『共权』?」
「道统万化万民,能代表道的,自然是『修道之士』。修道者不论出身贵贱,从黔首万民中选取,以太平经术教导,再聚万民于道社。他们奉黄天之理,行均平自治,使人人得以温饱」
「张君,礼不下庶人,经不传黔首。你所谓的『修道之人』,与选取『士人贤良』以治天下,又有什麽根本的不同呢?这不过是换一个称呼,换一套考校的经文,再换个官府的名字罢了!」
「荀君,我太平道并无门户之私,愿广开求学之门,传《太平经》于天下黔首百姓,也从百姓中选取『道人』。而要论关键的差别,道社与官府,行事的准则不同。我等百姓结社,自下而上,而非官府的自上而下。我等以百姓为主,行事功之道。衡量的准绳,是百姓的饥寒温饱,是乡间的水利农田,是田亩的产出收获.主事功而非事德,或曰『先功后德』!」
「先功后德?以百姓为主的事功之道?张君,恕我直言,黔首百姓颇多愚昧。他们又如何能自下而上,制约官府?到最后,还不是为上者一言而决之?这百姓的事功之道走到最后,怕不又是一个汉武苛政,让天下鼎沸,却不如群贤共治丶修德治礼的事德之道了.」
两位老者对坐论道,一众弟子跪坐旁听。张承负腰间空荡荡的,卸下了精铁短刀,眼神却更加犀利,耳朵也竖直了倾听。
此时此刻,无论是党人大儒荀爽,还是太平道首张角,都一致承认:当今的汉末天下,已经出现严重的弊政,即「天下失道」。这是儒道士人们的共识,天下出了问题,并且问题的原因,很大程度在于汉室的皇帝。
但对于如何解决天下的问题,大儒荀爽希望的是「士族改良」,是重新严明宗周前汉的儒家礼法秩序,站在士族的立场上,对天下的各个阶层进行秩序约束,尤其是对于皇帝与宦族们。而太平道首张角希望的,却是「黔首革命」,希望站在黔首的立场上,尝试提出一套基于百姓的道家治国体系。他不仅传承着继汉以来的「太平经」学术,也受到了弟子张承负所带来的思想影响,有着足够的学术能力与社会经验,去重新提出一种更符合时代观念的民本理论来。
「敢问荀使君,坦诚的说,从上到下,天下弊病有哪些?又如何去治理?」
听到张角这一句坦诚的问话,荀爽沉吟片刻,拿起一盏清酒饮尽,不去看族中子弟的神情,坦然答道。
「天下之弊有三:上以苛敛与卖官伤国本,中以豪强并兼挟庇户,下以佃农失地丶徭役重困。」
「如何去治?」
「行周礼,礼法所以定分。」
「角不敢同。愿再加一句。」
「何句?」
「均贫富,天道所以均平!」
张角神色肃穆,荀爽默然不语。两人垂目片刻,荀爽没有讨论「均平」,而是再次阐述自己的儒家改良理念。
「我等士人,当复宗周前汉之制。针对上层皇帝之暴,需要以礼统法丶以法折奸。三公复权,内外朝廷断绝勾连;罢非常加派与「亩钱」,止卖官.对中层豪强之弊,当税以什一为正,籍帐重修,限名田以抑兼并,租佃立契与上限.对底层黔首之困,当设常平仓丶均输法,乃至于组织屯田,只为救荒平粜,不为牟利。除上中下的时策外,还需太学复讲丶察举严明,使士族以德业为表率丶以礼义约束君与中官,重建朝廷的信用与郡县的秩序!」
听到荀爽的儒家治理总纲,荀氏子弟纷纷点头,颇为认同。而张承负眼神微动,视线扫过荀攸丶荀彧,也从这方略对策中,看到了后世曹魏政权政策的影子。上首的张角思忖良久,也颔首赞同道。
「荀使君切中时弊,所言不虚。要应对天下的问题,确实要行四点:一丶罢停朝廷的卖官与非常加派;二丶丈量清册丶限制地方大族的兼并荫庇;三丶正税回归什一,减少算钱,价格用官仓平粜;四丶禁止宦族干政丶明确外朝权力.但仅仅这四条,却只能减缓一时,而治不了天下问题的根子。要从根本上解决四百年的弊病,非得推倒重来不可!」
说着,大贤良师张角挺直脊梁,缓缓开口,说出自己构思中的丶并不成熟却崭新的道家治理总纲。
「我等太平道众,行太平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以『济急恤贫丶守一修德』为本。所谓太平之道,就是立太平道方社丶公议选出『道人』;设社田社仓,薄赋而均,富者多出丶贫者少出。限止乡间的兼并,无论大族还是豪户,庄园都不得荫庇逃籍。社役轮值丶社兵守乡。凡遇大灾大疫,则免当地徭役赋税。贷谷还谷,不以算钱反覆盘剥。以互相赈济活民丶促进黔首生业。政出社议丶德入民心,而不行官府的盘剥与豪右的庄园总而言之,就是以天下均平而兴生产,以百姓自治而得温饱!」
这段粗陋的总纲一出,荀氏子弟们顿时神色变化,甚至显出哗然。大儒荀爽也再次皱起了眉头,问道。
「张道人,你太平道,既要变官制,也要变田制?」
「然。」
「谁为本?谁为辅?」
「政出于道,道统万化。田制为本,让黔首百姓得以温饱存活,才是太平之道的核心目标。而官制从之,选取官吏,则是为了黔首百姓而事功。」
「田制为本?官制从之?.这一变,那选官基础的学制,自然也得变了?」
「然。」
「四书五经,都不能要了?」
「经义之中,也有以民为本的正道。只不过,要重新阐述,变一变次序和解释。」
「这一变,怕不是要天翻地覆,地涌杀劫?」
荀爽摇了摇头,苍老的眼睛变得锐利,如老鹰一样,看着默然的张角道。
「张道人,我再问你。你说田制要变,行均平之道。止兼并,富者多出丶贫者少出。这是要对拥有土地的世家大族,进行均平吗?」
「然。」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各据州县乡里之地,田亩佃户难以计数,又有免税少赋的特权,还有大族本身的武装。他们若是不从,你又如何均平?」
「.」
听到这一问,大贤良师张角眼神深邃,沉默不语。随后,大儒荀爽也抿紧了嘴,眉头拧成了绳。更外侧,荀攸丶荀彧互相对视,眼神中隐约传递着什麽。而张承负伸手在腰间停住,仿佛虚按住了刀柄。场中就这样肃杀而安静。直到良久之后,大儒荀爽才摇了摇头,重重叹道。
「来人!把这席上的酒,再都撤下去吧!」
「张道人,你太平道为了百姓之义,可以不要命。可我荀氏一族的家业,却不能任由你太平道来取啊!」
「你这太平道的百姓之义,虽然直指大同的理想。可我荀氏却沾不得,只能远远避开。否则,我等早晚,是要刀兵相向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