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记住【笔趣阁】biquge365.net,更新快,无弹窗!
第93章针上雕花,最精妙艰深的儒家改良
「从政策提出到落地实行,是执政中最为关键的一环,需要自上到下各层次的执行者。若是不打破士族,尤其是世家大族的文化垄断权,不绕开这些中央到地方的士族阶层,就不可能削弱他们的利益,建立一个崭新的体制。若是没有自身的执行骨干,哪怕执政的手段再为暴烈,也难以对世家大族,进行制度性的削弱,只会培养出新的世家大族来。总结来说,不改变执行结构与行政垄断,任何均平的口号,都会被地方世家大族与豪强消化,甚至被他们所利用,反向固化成新的门阀」
「这就是行政中的『有令无行丶行而不久』。具体到实际上,郡县的长官是外来轮调,而执行的佐吏丶亭长丶里正丶书手,多出本地望族的门生故吏;察举丶辟召丶太学与清议又由他们『把关』。于是度田丶清册丶抑兼并等上令,往往在『丈量丶核契丶定等』这些技术环节被做空。而文化正当性又在士族手里:经学博士丶太学祭酒丶州郡学官与清议网络,决定着『何者为贤』。不从其评,即无仕路;从其评,才是『正人』。这就是世家大族的『文化垄断权』.」
「这最关键的两点总结起来,就是『谁举尺』,『谁举人』。『谁举尺』?丈量丶定额丶契据与仓簿,这些执政的技术与数字依据,若是握在本地的世家大族与豪强手里,就必然变成他们图谋利益的工具。『谁举人』?人才的录取入口,若仍以察举丶清议的方式,由士族评鉴,所有的改革就会在用人端被回卷.」
「王莽改革的失败,就在于他虽然能拿到中枢的法令,却缺少一支听命于中央且能常年发饷的基层执行队伍。他的改革本身,又绕开了豪强与小民,没有一个稳固的支持阶层。最后所有的改革都倒向了反面,政令崩塌,新朝灭亡,王莽成为篡逆.」
「我等黄巾起义的暴烈,可以摧毁旧的腐朽秩序。但新秩序的建立,却需要一支『能管帐丶能徵税丶能安民』的治理人员。若是这些治理人员,还是任用世家子弟与士绅豪强,就又会倒转过来,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曹魏政权。而世家大族的九品中正制与魏晋门阀,也就近在眼前了」
张承负跪坐席间,手中的炭笔如游龙般舞动,在黄纸上唰唰作响,写的比对面的荀攸和荀彧还快。大儒荀爽对汉末现实的讲述,落在三人的笔下,就是截然不同的记录丶分析丶经验与结果。而由于他书写的简笔字简陋难懂,荀氏众人或是好奇丶或是鄙夷,却都没关注到这其中蕴藏的内容。唯有大儒荀爽深深打量了这太平道少年一会,依旧坦荡直言,继续讲述着儒家的改良方略。
「这天下的现实,是『重税丶灾疫丶破产丶兼并』。要恢复天下的秩序,就得把小民的钱税负担,降到可以承受;把隐籍人口与隐匿的田产,纳入『可征更可接受』的税网;用正税替代苛派,减少吏员的贪腐;用礼义替代暴力,维系乡间的安宁而要改良这天下的弊政,执行这一整套的方略,贪鄙的宦族不可依靠,唯有靠正直的党人士族!.」
「而要依靠党人士族治政,依靠州郡二千石丶郡国功曹丶县令丞与本地士族,就不能行暴烈的均贫富,不能太过于损害这些执行者的利益,损害士人大族的整体至少,不能太过急切,一次性与太多士族为敌。」
「以老朽之见,要改善朝廷的财赋税制,第一项是『度田核籍』,重建税基。田地的产权,是不能轻动的。能把人丁与田籍查好,得到切实的数据,就已经是极好的了。查隐户与客籍,不能用强,要给登记者免一年到三年的算赋与更赋。丈量寄名避税的田亩,要宽容处理,允许更名正契,换取三年内按旧额徵收,并且不溯及既往。造『一田一契』的黄册,则需要士族代表与县吏联名背书,一则确保可信,二则确保本地大族能够接受」
「世家大族不可轻动,要度田的主要目标,得放在分散的豪强身上。即使如此,也要尽量减少与豪强的正面冲突,以『正名—减负—换合规』为谈判筹码。而稽查执行的人手,则由郡功曹抽调太学生丶郡县学生员与乡举孝廉充任.」
「而度田增加税基之外,第二项是『减免杂税』,废除地方的苛捐杂税,恢复常年算赋120钱丶口赋23钱丶折更300钱,再酌情减少。对灾区籍丁当年免更或半更。由郡守公开雇募役夫,避免大规模的徭役徵发。停止榷盐加价,缓解小民生活的艰难.」
「这些税钱的减免,必须由中央朝廷与地方郡国,达成共识。减少的时候,也得一点点来,让地方郡国能够接受。若是前两项『度田核籍』丶『减免杂税』,能够都做成了,才能组织起可靠的骨干人手,去『抑制兼并』。」
大儒荀爽声音低沉,如同背负着泰山之重。此刻,他讲述的每一句话,都是数十年官僚经历的经验,是发自大儒学者的良心。要从体制内部进行改良,就非得这样一步一步丶小心翼翼,把握着火候与时机才行。因为,这是要让已经占据利益的统治阶层,让渡出一部分利益给百姓。这几乎是天底下最难做的事,是儒家治政中最复杂艰深的「改革」。
「想要『抑制兼并』,必须循循善诱,先礼后兵。纵观前朝的各种办法,也就是『税契—减赋—赐爵』三种,来换取士族,尤其是世家大族的合作。世家大族与豪强的庄园,愿意转正其佃客为齐民的编户,缴纳常年税赋的,就赐予新契,减少更赋。对完成『隐户转编户』丶『寄名田转契『的宗族,则赏赐乡亭『乡里义碑』,并赐爵一级。而赐爵又可抵徭役丶赎罪.」
「只有这两种优待,拉拢了八丶九成的士族豪强后,才能对剩下的一丶两成,对『拒不转正丶聚徒为暴』顽固豪强,进行田地与丁口隐户的强行剥夺。治国之道,刀兵血光,尤其是对世家丶豪强动手,是最后才用的手段,非得仁义用尽,才可行之」
「再往后,针对灾年疫年的『赈济仓贷』,则是最需要执政能力,执行难度最高的。郡国以太仓旧储与豪强输谷,赈济百姓,春贷秋还,灾年减免这策略说起来容易,一旦在地方上执行,就往往弊政百出。地方吏员贪婪逐利,常常与朝廷的政策相反,会逼着百姓借贷,再高息收贷,趁着灾年大行兼并要给灾年的百姓一条活路,恐怕还是得靠仁义的大族,收纳流亡的灾民才行!嗯,你说雇佣灾民,修筑水利工程?要维持灾民的秩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不过,你太平道擅长鬼神之说,也擅长赈灾救济,或许是能行得通的。」
「而要监督地方的政策执行,又得有『清议监督』。恢复郡学—乡里的清议听讼,由三老丶孝廉丶文学掾参与,考察吏员所为。然后,重申尚书—州郡的官吏考课,把『度田』丶『正税』丶『均平』丶『赈灾』,纳入二千石官员的年考,并与察举孝廉的名额挂钩。只有以各地士族最在意的『举荐名额』,才能来换取他们的执行力.对,你说的不错,这就是『妥协』。中央与地方的妥协,朝廷与世家大族丶地方豪强的妥协」
大儒荀爽抬起白眉,不时与出言询问的张承负,谈论两句。这论道讲到这里,倒是有些像是讲学,讲述荀爽自身的道义。而他传道的对象,也不是为了太平道,而是为了同样奋笔疾书的荀氏子弟。等这一番切实可行的经验讲完,他才再次望向大贤良师张角,悠然总结道。
「张道人,要改革天下的弊政,有『三不一行』。不能与世家大族硬碰硬,而是得用名分与利益,换来『隐户回册丶寄名正契』。不以苛捐杂税扰害黔首,而用常年稳定的税额替代临时加派。临时的摊派,是最容易被小吏们动手脚作恶的。不以赈贷为刑具,而以公贷丶缓徵,大族雇佣,来给灾民劳作耕种的机会。然后,把为了名望的清议,转为明确的考课,让善政可被度量丶可被用于奖惩,也就是你所说的事功」
大儒荀爽坦然说了许久,大贤良师张角面露深思,不时回应两句。而旁边张承负眼神闪动,颇有所得。良久后,他满是敬意的看了荀爽一眼,再次提笔写道,记录下最难得的探索与治政经验。
「大儒荀爽的改革方法,是在不深刻触动旧有阶层利益的情况下,在既有产权上做『数与籍』的文章丶在既有士族上做『名与利』的文章丶在既有常年税上做『减免与替代』的文章,从而以最小阻力换得最大的执行可能。这是切合实际的改良式改革.」
「这种改革的目标,是使国家财政『可持续』丶小民负担『可承受』,再由『乡里教化与清议』,把改革的秩序稳固下来。这是针上雕花,是小火慢炖的政治功夫。要实现这一套精妙复杂丶艰深细致的政治操作,必须要对汉室朝廷与地方的政治逻辑,有着极其深入的认知。同时,主持改革的重臣,必须有着天下的名望,还有可信赖的族中子弟丶门生故吏,去地方上监督执行」
「这是大儒荀爽为荀氏一族,所探寻出的『仕途』,是治国辅政的儒家权术。荀氏能在曹魏一朝中大兴,是有传承的学术基础的!」
「然而,这儒家的改良式改革,我太平道只能借鉴其中的分析,认知大汉中央与地方的行政特点,了解地方官吏的行事手段,却不能采纳执行」
「归根结底,这条士族改良之路,对我太平道而言,是行不通的!在士族与黔首百姓间首鼠两端的下场,便是失去黔首百姓的信任,而让世家大族,赢得最后的胜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