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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孙镜》(第1/2页)
康熙三十二年,桐城县新到任一位知县,姓周名守廉,字清臣。此人年方三十,进士出身,眉目清朗,一身正气。上任那日,衙门照壁前新刻一副楹联,是他亲笔所题:
“眼前百姓即儿孙,莫谓百姓可欺,宜容下儿孙地步;
堂上一官作爹娘,缓说一官易做,还尽点爹娘恩情。”
围观百姓皆道此官仁厚,却不知往后多少风波,皆从此联中生发。
第一回孝子狱
周知县到任未及半月,便遇一桩奇案。
城南豆腐匠王二,晨起磨豆,见老母未起,推门而入,惊见老母七窍流血,死于榻上。邻里皆指王二不孝,因前日有人闻母子争吵,王二愤言“老而不死是为贼”。地保锁了王二,押至县衙。
公堂之上,王二蓬头垢面,只是磕头:“小人冤枉!娘亲待我恩重,小人虽贫,每日必让娘亲食白米饭,自啖豆渣,怎会下毒?”
周知县细观此人,手掌尽是老茧,指甲缝里塞满豆渣,确是辛苦人。便问:“可曾请仵作验尸?”
师爷回禀:“已验过,确是砒霜中毒。”
“家中可有砒霜?”
“有…有半包,在灶王爷像后收着,是前月买来药老鼠的。”
案情似乎明了,但周知县沉吟片刻,忽问:“死者手中握着何物?”
众人皆怔。原来仵作疏忽,未曾细查。周知县亲往验看,见老妪右手紧握,掰开一看,掌心竟有一枚玉扳指,碧油油的,不似贫家之物。
“此物从何而来?”
王二茫然:“小人不知。”
周知县命人持扳指往当铺查问。未几,差役回报:“城中‘永昌当’掌柜认得,是三日前李乡绅家仆李福所当,当银十两。”
传来李福,那厮初时嘴硬,几板子下去便招了。原来李乡绅年迈无子,欲过继远房侄儿,老仆李福恐失势,前日偷了主人扳指去当,被老妪王氏撞见。李福恐其告发,遂起杀心,趁夜将砒霜掺入王家盐罐,欲毒杀王氏灭口,不料酒醉误入,将毒盐倒入了自家灶台……
“然则王母为何中毒?”周知县追问。
李福哭道:“那日毒盐洒了些在门槛,王家养的大公鸡啄食了,第二日王母杀鸡炖汤……”
满堂哗然。周知县判了李福斩监候,当堂释放王二。王二跪地泣血:“若非大人明察,小人百口莫辩,死后有何面目见娘亲!”
周知县扶起他,叹道:“本官亦为人子,岂不知慈母之心?你娘临死握定证物,便是拼却性命也要为你洗冤。这‘爹娘恩情’,你需终身铭记。”
此事传开,百姓皆道周青天。
第二回兄弟讼
转眼秋去冬来,腊月二十三祭灶日,衙前又闻鼓声。
来者是城东赵氏兄弟,兄名赵大,弟名赵二,为争祖产对簿公堂。原来赵父临终前留下一张田契,写明“祖田三亩,兄弟各半”,然“半”字模糊,似“半”似“平”,兄弟各执一词。
赵大道:“分明是‘各平’,即二人平分,我年长,该得多些。”
赵二泣道:“父亲常说‘兄弟如手足’,定是‘各半’,一人一半才是公道!”
周知县细观田契,纸已泛黄,那字果是难辨。他并不急断,只问:“今乃小年,二位可祭过灶王爷?”
二人皆怔。周知县道:“且回去祭灶,明日再来。”
当夜,周知县换了便服,亲往赵家邻舍查访。得知赵父生前最疼幼子,因赵二孝顺,每日为父推拿病腿三载不辍。又闻赵大之妻刁悍,常指桑骂槐,赵父临终前三月,竟未吃过一顿安宁饭。
周知县心中了然。次日升堂,却不提田契,只问:“赵二,听闻你为父推拿三载,可有此事?”
赵二垂首:“父病子侍,是本分。”
“赵大,你可曾为父推拿?”
赵大面红:“小人…经营铺子,繁忙……”
周知县忽拍惊堂木:“好个‘繁忙’!本官已查得,赵父腿疾最畏阴冷,去年腊月,你妻将老人移至柴房,可有此事?”
赵大瘫软在地。周知县取出田契,命人取水一碗,棉签一支,轻轻擦拭那模糊字迹。原来那“半”字上头,竟有一点极淡朱砂印——是赵父按手印时,拇指沾印泥不慎沾染。
“此乃‘平’字无疑。”周知县道,“然本官另有一判:赵二侍父至孝,当得二亩;赵大未尽子责,得一亩。多出那一亩,乃买你一个教训——父恩如山,岂是田产可量?”
兄弟皆服。退堂时,周知县唤住二人,轻声道:“本官改了主意。田仍平分,但赵大每年需从所得中取三成,为父做功德,可能做到?”
赵大叩首流血:“小人愿取五成!”
周知县颔首,望向堂前楹联,喃喃道:“百姓即儿孙…儿孙不肖,爹娘之心,痛如刀割啊。”
第三回青天泪
次年端阳,周知县却遇了从政以来最大难关。
境内白鹤观突发血案,住持青云道长被杀,凶器是供桌上的青铜烛台。现场唯有三个小道士,皆指证是彼此所为。三人都是孤儿,被道长收养,分别取名清心、清尘、清云。
案件离奇处在于:三人身上皆有伤,清心额破,清尘臂折,清云腿瘸,均称是搏斗所致。但现场无翻乱痕迹,道长手中紧握半张符纸,上书一个“孝”字。
周知县连审三日,毫无头绪。这夜,他独坐书房,反复端详那半张符纸,忽见“孝”字墨迹有异——下半截的“子”字,墨色较新。
“这不是同一时辰所写。”周知县猛然起身,“上半是旧字,下半是新的!”
他连夜提审三清。先问清心:“道长最后与你说过什么?”
清心泣道:“那晚师父说,观后那棵老松病了,要我明日记得浇水。”
问清尘,答:“师父嘱咐我,藏经阁的《南华经》该晒了。”
问清云,答:“师父说…端午将至,记得给他包个枣粽,他牙不好,枣要去核。”
周知县默然良久,忽道:“带本官去看那棵松树。”
月下老松,虬枝盘曲。周知县命人挖开树根,竟挖出一只铁盒,内有一封信并三张银票,各百两。信是青云道长笔迹:
“吾徒三人如晤:为师患喉痈,医言不过今秋。平生所蓄三百两,尔等各得一百。清心性躁,需钱娶妻;清尘好读书,需钱赶考;清云体弱,需钱治病。树将死,人将亡,此乃天道。尔等勿悲,各自珍重。”
三道士睹信,嚎啕大哭。周知县却道:“且慢哭。道长明知将死,为何写下‘孝’字?又为何只写一半?”
他目光如电,扫过三人:“因为有人逼他写!那人以为道长在留遗嘱,故逼写‘孝’字,欲伪作孝子争产之局。然道长写到一半,忽然想通——此人既知遗产所在,定是看见了这封信。谁能看见?”
三人面面相觑。周知县缓缓道:“那日打扫书房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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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尘扑通跪地,面如死灰。
原来清尘偷窥书信后,知遗产藏处,便想独吞。端午前夜逼师父重写遗嘱,争执间误杀道长。清心、清云闻声赶来,清尘便伪造互殴现场……
案情大白,清尘判斩。临刑前,他求见周知县:“小人有一事不明。大人如何看出破绽?”
周知县默然片刻,道:“那枣粽。道长要无核枣粽,是因你们幼时吃粽,都嫌吐核麻烦,他便一个个为你们剔净枣核。这等慈父之心,怎会不平均分配?既平均,又何必重立遗嘱?”
清尘怔然,忽仰天大笑,笑出泪来:“原来…师父早为我剔了二十年枣核,我竟从未察觉……”
周知县背过身去,挥挥手。刽子手刀落时,他望着堂前楹联,一滴泪坠在“爹娘恩情”四字上。
第四回镜中影
转眼周知县任满三年,政通人和,将升任知州。饯行宴上,乡绅耆老赠“明镜高悬”匾额。周知县却道:“本官有一事未了,需多留三日。”
众皆不解。
次日,周知县独坐后堂,命人请来一位老者。此人姓陈,乃县衙老书吏,侍奉过五任知县。周知县屏退左右,深揖一礼:“陈翁,下官有一事求教。”
陈老连道不敢。周知县取出卷宗:“这是三年前一桩旧案,陈翁可记得?”
卷宗记载:药材商孙某,外出经商三年未归,其妻王氏报官寻夫。三月后,有人在长江下游发现浮尸,面目模糊,但衣着、玉佩皆似孙某。王氏认尸后,领回安葬。未及半年,王氏改嫁绸缎商刘某,孙家产业也尽归刘氏。
“此案有何不妥?”陈老问。
“有三疑。”周知县道,“其一,孙某外出时值腊月,却穿春衫;其二,浮尸发现处距本县三百里,玉佩怎未被人剥去?其三,本官查过,刘某在孙某‘死’前半载,已购下孙家邻宅。”
陈老沉吟:“大人是想翻案?可王氏已嫁,尸骨早烂,从何查起?”
周知县微笑:“今日请陈翁来,是想问当年验尸的仵作,如今何在?”
“已还乡多年,住在七十里外陈家庄。”
“烦请陈翁陪下官走一趟。”
二人微服至陈家庄,寻到老仵作。那老人已瞎了眼,听闻来意,沉默良久,忽道:“那尸首…不是淹死的。”
“哦?”
“老朽虽瞎,鼻子却灵。那尸首无江河淤泥气,反有土腥味,是死后才被抛入江中。且…颈部有细痕,似是铁丝勒毙。”
周知县眸光一闪:“当时为何不报?”
老仵作苦笑:“那时刘掌柜送来五十两银子……”
真相昭然若揭。周知县当即回衙,发签拿人。刘某、王氏到案,初时不招,周知县忽道:“带孙某上堂!”
但见后堂转出一人,麻衣草鞋,正是“已死”的孙某!原来周知县三年前到任,便觉此案蹊跷,暗中寻访,得知江北有一行商似孙某,亲去查探,果是本人。当年孙某归家,撞破奸情,被刘某用铁丝勒昏,以为已死,抛入荒井。孙某半夜苏醒,爬出后心灰意冷,远走他乡。周知县费尽周折,才劝他回来作证。
奸夫淫妇瘫软认罪。百姓闻之,无不称奇。
最后一堂,周知县判了斩立决。退堂后,孙某跪谢:“青天大老爷,为小人伸冤!”
周知县扶起他,却道:“本官有三句话问你。第一,你外出三载,可曾捎信回家?”
孙某赧然:“生意忙…不曾。”
“第二,你归来那日,是王氏生辰,你可记得?”
孙某愕然。
“第三,”周知县长叹一声,“你可知王氏为何从奸?你出门第二年,她独子病重,无钱医治,是刘某出钱请的郎中。孩子最终还是夭折了,葬在后山。这三年来,你可知她每日都去坟前哭一场?”
孙某如遭雷击。
周知县取出一个布包:“这是本官在你儿坟前取的土,你带去。案情虽明,人心却暗。你妻有罪当诛,但你…就无过么?”
孙某抱土痛哭而去。
第五回匾额倒
三日期满,周知县启程。百姓沿途相送,至十里长亭。
忽有一老妪拦轿喊冤,状告亲儿不孝。周知县下轿细问,原是老妪独子张生,读书多年,今秋中举,竟不认寡母,谓“此村妇安能生举人”。
周知县蹙眉:“此乃你家务事,本官已卸任,新县令不日到任,你可……”
“老妪只信青天!”老妪伏地泣血。
周知县望向蜿蜒人群,又回望县城方向,良久,道:“取我官服来。”
便在长亭设下公案。传来张举人,那少年锦衣玉带,神情倨傲:“晚生乃功名之身,老父母已卸任,无权审我。”
周知县淡淡道:“本官审的不是举人,是儿子。”命人,“剥去他锦衣。”
皂隶上前,剥去外袍,露出内里破旧襕衫,补丁叠补丁。周知县喝道:“这襕衫是谁缝补?”
张生一怔,傲色稍减。
“这补丁针脚,与你娘袖口破处针脚相同。”周知县举起老妪衣袖,“她目力不济,针脚歪斜,为给你缝衣,手上尽是针眼。举人老爷,你可能写出这样歪斜的字?”
张生面色渐白。
周知县又取出一叠纸:“这是你历年窗课,每篇皆有批注。‘此处欠工’、‘此典误用’…这字迹,可是你娘笔迹?”
老妪颤声道:“民妇…不识字。”
“你不识字,却听得懂先生讲学。每夜纺纱,隔窗听儿诵读,听久了,也知文章好歹。”周知县直视张生,“你娘虽不知‘子曰诗云’,却知儿字字辛苦。这等心血,比那朱批榜文重千钧!”
张生噗通跪地,泪如雨下。
周知县起身,对老妪深揖一礼:“本官也有过。只教人读书明理,却忘了教人读书不忘本。”又对众百姓道,“这‘父母官’三字,本官担了三年,今日方知,父母二字,重过泰山。”
言罢,他取出那面“明镜高悬”匾额,置于地上,竟一脚踏碎!
众皆惊骇。周知县大笑:“镜只能照人面,照不得人心!从今往后,不必送镜,只望诸位记得——为官者当为父母,为子者莫忘亲恩!”
笑声中,他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后来,桐城县换了新县令,那楹联仍悬堂上。只是百姓每每望见,便会说起周知县故事。有人说他后来官至巡抚,一生清廉;也有人说他因踏碎御匾,被罢官归乡,不知所终。
唯有一个云游道士传出,曾在黄山见一樵夫,面容清癯,背负柴薪,唱着一支俚歌:
“堂上爹娘堂下官,儿孙百姓一般看。
墨字易书心难写,青天有泪不轻弹……”
有人细看,那樵夫眉目,竟似当年周青天。再欲追问,已消失在云雾深处,唯有山风回荡,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