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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阿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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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支冷箭裂空而来,在虞子期满心满眼都是他家那个成天给他惹事的妹妹的时候,穿透了他左半边的整个胸膛。箭的劲力将他连人带马掀得朝后仰倒下去,他还来不及帮她擦一擦脸上的污渍,来不及说她一句不成体统。
    楚意踉踉跄跄地扑跌过去将他扶起来,扯着嗓子竭力冲跟来的将士们吼着:“来人!人呢!人呢!”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去,落在虞子期的脸颊上,像是一场滂沱大雨。
    他眯眼瞧着急得六神无主的她,忽然咧开一个笑,眼眶红了:“别哭,你以前……都不哭的……阿囡,阿兄……来接你回家了……”
    “好,好,我们回家,坚持住,兄长,我们马上就回家了。”楚意哽咽不止,她无助地四下环顾着,漫天箭雨淋漓挥洒,他们兄妹二人的周围已经被虞军的盾甲兵维护起来,在铜盾与铜盾之间的缝隙里,她依稀看见就在身后半里之外乌压压地屯着半圈汉军兵马。
    汉将樊哙持刀立马,几乎与他并肩而立的那人未曾披甲戴胄,只是一身皂袍,手中握弓拿箭,但凡离弦,无一不中。很快盾阵更迭旋走,她只得一瞥,却已觉得那身影极其眼熟,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在何处与之谋面。
    “阿…囡……”虞子期已至大限,但是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去看妹妹们了,久到甚么程度呢,大概是从寿春城破,又好像是父母离世后,左右是久得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早点,早点儿……回家……”
    他本是想抬手摸一摸她哭花的脸,奈何时间不许,命数不许,那一箭从前胸穿至后背,他能撑着一口气至此已是极限。楚意只觉得好像是血肉被强行从她身上剥离般的痛,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竟然会用如此残酷而突然的方式离开她,去到阿爹阿娘身边。
    其实她并不是一开始便以兄长唤他,她也曾和普通人家的孩子那样追着他一个劲儿地唤阿兄。只是所有的一切都在寿春城破的那一天改变了,敌国军队的入侵对于年纪尚小的他们来说是那样突然,催促着身为长兄的他迅速成长,与父母一起分担着照顾这个家的责任。直到父母骤然暴毙他乡,他在还未准备好的情况下,又一次背负起了守护整个楚国最后的希望的职责,他必须事事缜密,滴水不漏,他必须日夜思虑,未雨绸缪。他必须丢掉所有的天真幼稚,他必须一本正经,正襟危坐。
    这些所有的必须,却都是被迫。
    他一直在被时局与责任推着走,走马观花地度过了一生,他甚至都不知道曾经围绕在自己身边闹来闹去的小妹妹何时起,和他总是意见相左,争吵不断,又是从何时起,长成了现在的模样。
    兄长的身体在楚意怀里没了知觉,心跳、脉搏、呼吸,甚么都没有了。楚意哭倒在丈夫怀中,旷野之下,天地广阔,她却忽然感觉到了自己身而为人的渺小和羸弱,因为谁也想不到日升与意外,哪一个会先到来。
    这一年六月二十四,楚军大将虞子期卒于函谷关外百里,由其妹虞氏与夫婿扶灵归楚,楚王大哀。据传,子期出征前意欲娶钟离眛之妹钟离氏为妻,虽只口头相约,未曾过聘,今日战死,然钟离女不改初衷,自梳高髻,抱其衣冠拜过天地,辞别兄长亲人,毅然嫁入虞家,为子期守丧戴孝。
    楚意也是后来才听新嫂子说,废丘被围时,恰逢刘邦借项羽谋害怀王为出师之名,东进攻伐洛阳,趁项羽滞留地国渡过临晋关,于河内纠集了塞、翟、魏、赵、殷五国诸侯联军五十余万人马,兵分两路攻楚。北路由曹参、灌婴统率进攻定陶,力破驻守于此的龙且、项它二将。南路则为刘邦亲自统率,又有张良、陈平、韩信、吕泽、张耳、夏侯婴、樊哙以及五诸侯军在帐下辅谋,一路排兵布阵,劈波斩浪,拿下彭城。
    项羽得知后,留虞子期等众部将继续击齐,自率精兵三万疾驰南下,先击败驻守在鲁县的樊哙,当时刘邦等众诸侯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置酒高会。项羽乘刘邦陶醉于胜利,戒备松懈之际,率军绕至彭城西,于清晨时发动突然袭击,驻守在下邑的汉将吕泽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刘邦不得不撤出彭城,楚军于是大败汉军,汉军往泗水方向溃逃,楚军紧追不舍,杀汉军十余万人,一直追击至灵壁东濉水,逃命的汉军相互拥挤践踏,加上楚军在后赶尽杀绝,汉军十余万人皆入濉水,濉水为之不流。此役,汉军被歼数十万。刘邦急率残部先在砀县整顿,然后向西与吕泽会合。
    诸侯见刘邦败,转投项羽,那见风使舵的司马欣和董翳顺势入楚为将。赵国发现刘邦并没有杀张耳,赵兵退去反与汉为敌,而那魏王魏豹回到荥阳,断绝了黄河渡口,也背叛了刘邦,只有彭越独自带领他的军队向北驻守在黄河沿岸。
    项羽虽取得彭城之战胜利,但齐地战事吃紧。在其率军击诸侯联军时,田横尽收齐地。但田横复国后并未攻楚,而是中立于楚汉之间。刘邦东进失败后,转而围攻孤军奋战的废丘,项羽被齐地战事所缠,只得趁机将刘邦留在下邑的妻儿老小挟持,想借此钳制刘邦。然而汉军有张良献策,取谋事随何说服与项羽有些不睦的九江王英布叛楚,项羽怒其添乱,不得不命龙且和项声前往镇压,然而龙且顾念曾与英布有几分交情,用兵犹豫不决,虞子期只好自请带兵增援。
    英布之乱刚有转圜余地,又听闻关中连日大雨,废丘城危矣,虞子期连忙又赶往解困,却受大雨拦路,迟迟不得进军支援,只能眼看着废丘城破。
    不过那日樊哙眼见虞氏援军已到,虽力斩其大将,但军中尚有胡亥坐镇,只怕自己所调的千余兵马不能匹敌,借箭阵施以金蝉脱壳之计。楚国虽连失两将,怎奈那项羽力敌万夫,又有范增辅佐,用兵神勇,此后数月竟然令刘邦和帐下智囊们一筹莫展,东进不得,楚汉两军就此以荥阳为界,相持不下。
    “还是没有查到么?”楚意在虞子期的牌位前添上今日的第一柱香,转眼又是一年时光过去,而她一直没有放弃追查那天射出那支冷箭的真凶何在。
    燕离在外跑了许多天,累得一回来就瘫倒在地,“没有,那冒牌货就是个妖孽,而且他又是阴阳家里的药人出身,背景太干净了,现在连个认识他的人都难找。”
    楚意如此确定那皂袍人就是销声匿迹已久的长生,不仅是因为那当胸一箭技艺高超,更是为着后来公羊溪从虞子期的胸膛将箭簇拔出查验时,那上面淬着的毒药与当年害死她父母以及荷华夫人和巴夫人的如出一辙。
    那诅咒般的暗紫纹路作为那条毒蛇对她和胡亥的报复,烙印在虞家每一个死去的人身上,成了她这一年多以来最惶恐的梦魇。可他却又像消失了一般,在杀死虞子期之后便再未现身,导致楚意就算是平日里见着幸儿,也会不自觉地想到他那张阴鸷的面孔,不知不觉竟连幸儿也疏远了。
    她正要嘱咐燕离下去歇息,胡亥却从外负手一脸不愉地走进来,这两日他们夫妇虽未随项羽出战,但她对外事也不是一概不知,见他如此,立马猜出了情由,“阿籍当真打算答应与刘季议和?”
    弥离罗从胡亥背后跳起来:“不止如此呢,范增老头儿还被他气回来了。”
    楚意的目光转向最后进来的霍天信,听他道,“项王想要接受议和,范亚父以为应当趁胜追击,一举歼灭汉军,两人本是意见相左。前几日汉王帐下的张良设宴款待项王前去接受议和的使者,下人本以美酒佳肴上呈,然而一听说是项王使者而非范亚父使者,那下人不知为何撤去佳宴,改用残羹冷炙待之。使者大怒而回,紧接着就听说项王将原来隶属于范亚父麾下的几支军队交给了项伯统领。范亚父明白了项王的意思,怒解帅印,自乞骸骨而归。”
    “糊涂!难道他不记得项伯父实在怎么死的了么!”楚意一拧眉,在灵堂前来回踱步,思量了半天只得道,“亚父现在何处?”
    弥离罗噘着嘴,眼神有些躲闪道:“回彭城的路上不知怎的背上生了毒疮,没进城那老头儿就一命呜呼了。”
    楚意只觉当头棒喝,险些站不住脚,楚国先是失了两员猛将,再又去了范增先生,而刘季那边却是贤能云集,强帅良将,她实在是想不通项羽到底在想甚么,“备车,我去见阿籍,我偏不信,他还能连我也远了、杀了不成!”
    胡亥拉住她,“范增未死。”
    “公子怎么知道?”楚意一惊。
    这时弥离罗终于憋不住笑起来,“因为送回来的灵柩是空的,这老头儿,八成是嫌项羽太傻,不愿跟他共谋天下,又怕以后他再扭头回来请自己出山,自己心软会答应罢。”
    楚意闻言,心惊不已,半晌说出来的话连她自己都觉得惊恐,“连范亚父,也放弃楚国了么?”
    “他放弃的是项羽。”胡亥冷冷道。
    “是么,也许是吧。”楚意举目望着兄长的牌位,不由一叹,“公子曾说,楚国有我兄长,有范亚父足矣,可如今他们都不再了,这样的楚国果真是没有希望了么?这些日子其实我也有在思索,当年秦国灭掉楚国,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想当年秦王平天下,定四海,最起码能给治下的百姓带来安定和秩序,反观现在的楚国,反叛平起,战乱不绝,那些无辜的人们又过上了东奔西逃,衣食拮据的日子。我以为的楚国,会是比昔年的秦国更富饶、更安祥的新天地,而眼下这些,好像并不是我想看到的。而且又好像是我一手挑起了纷乱,将他们重新推入深渊。若天下人知道真相,会不会恨我?”
    “一个新的政权鼎立,都是由无数尸骨垒起。朝代更迭,天下分合,都是命定的规律,与你我无关。”胡亥说着,摆手让大家都先行退下,只留下他们两人在此,他的手轻轻捧起她的脸颊,抵着她的额头,用极尽温柔的眼神望进她迷茫无措的眼睛里,“你我不过是在被时间和轮回推着向前走,昨日之事不可追,明日之事不可期,你只看好脚下,这话,还记得么?”
    “听上去……还真是恍若隔世呢。”楚意禁不住红了眼眶,一头扎进他的怀抱里,“公子,我累了,我们走罢。”
    “你也放弃你的楚国了么?”胡亥低声问。
    楚意扬起头,“其实,根本就没有楚国了,早在二十多年前它就已经消亡在了大秦铁骑的马蹄之下,被寿春王宫的那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了。”想到这里,她又苍凉地笑了笑,“可是咱们还是走不了,总不能就这么把阿籍还有阿姊他们两个人丢在这儿不管了罢?”
    “事在人为,尽力就好。”胡亥意味深长地说道。
    如今的楚国在范增隐遁而去没几个月就露出了败落之象,三军之中竟再无一人能有与范增媲美的智谋,楚意其实很想问问项羽,是否后悔当日的一时多疑。但她自始至终都没能问出口,不用问她也知道那个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时楚霸王四年八月中旬,彭城早于前年失守于汉军郎中大夫灌婴之手,楚意被迫带着幸儿随胡亥和项羽离城四处奔走。又因汉军多次切断楚军粮道,楚军弹尽粮绝,项羽不得不拉下脸来去与刘邦议和,刘邦也因未能调动韩信、彭越援军,再次答允了楚军中分天下的要求,从此划鸿沟为界,东归楚、西属汉。
    和约定立后,刘邦多次派使者至楚营请求放还被囚于其中的妻儿,但项羽依旧为着项梁之死,记恨刘邦岳家吕氏,一直不肯点头答允。后来有一侯生奉刘邦之命出使,与项羽屏退左右地谈了大半天,等他出来之后没多久,项羽便下令放了人。
    对于此事,楚意却意外地一个字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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